晏菀对萧崇璟的情况自是心知肚明。
可她见对面女子仍是一脸警备,似只时觉风声鹤唳的孤鸾,稍不留神就飞得无影无踪,心中有了另一番打算,挣开矜书的手,对着她笑着诚恳说道:“三娘,我夫君他身体不适,可否借宝地暂歇?”
魏三娘一怔,死死盯着晏菀那张笑得和气的面皮,见她那双眼熠熠生光,细细看眸中光亮中燃着熊熊烈焰,仿佛能将她燃烧殆尽,露出真相、本质。
她当然知她是谁?
她更知她不能推拒,只好认命般地点头应允。
韩家院落布局甚有意思,屋舍少,只有两间,但院子却出奇的大。晏菀还记得西南角那一大片就是韩楞生打铁的棚子,因失火上次来时就只剩残垣断壁,如今已悉数拆除,更显得整个院子空落落的。
“夫人,请用茶?”
晏菀闻声,收回视线,侧身拿起杯子,却不着急饮,而是指向不远处,意味深长地问起,“怎么就拆了?”
“先夫惨死于此,家中儿女尚小,心有余悸,夜夜啼哭,找了上人来看,说横死冤魂缚地徘徊、不得往生,需拆了助其早脱苦海、轮回转世。”
“当真?”
“当真!做了法事、拆了后我儿不再夜夜惊梦、女儿也不再无缘由啼哭。”
“那你呢?”晏菀将水杯放回魏三娘双手端着的托盘中,拍拍她肩,侧身走过。
“我八字带火,亡夫不曾入梦。”
“怕是不敢吧!经仵作检验韩楞生尸体的颅骨碎裂,应是受重物打砸所致,胸骨亦有折断处,正是这二处重伤致其亡故。我也去细看过尸骸,那颅骨满布裂纹,有不少处已碎裂,单凭一根横梁,哪会如此,分明是用重物反复敲击,颅骨才会破碎至此。以此可见凶手痛恨韩楞生至极,一敲致命后,再反复打砸尸身泄愤。”
说到此,晏菀突然一个回身,紧抓住魏三娘的右臂,撩开袖子,“你嫁他本就是逼不得已,他又时常打骂你,魏三娘你如何不恨他入骨。”
魏三娘不曾料想晏菀会突如其来地掀开她袖子袒露累累伤痕,一时间又羞又恼,下意识奋力推搡、挣脱,以致另一只手上杯盘瞬间跌落、碎个粉碎。
“夫人怕是忘了,亡夫的致命伤不在脑勺而在前胸左下三寸处,是有锐物刺进人心,当场毙命,差爷也在韩束儿居所发现血衣与凶器,证据确凿,为何还要揪着我这无辜之人不放。”
“好,那韩束儿杀韩楞生的动机是什么?”晏菀手下加重力道,如鹰隼一般盯着魏三娘,一时不觉竟让堂屋中一直默默注视这一切的韩佑霖冲出重重顶在肚子上。
“坏女人,你滚出我家。”
这小鬼力道大,他冲过来时,晏菀下意识松开擒住魏三娘手腕的手,以致魏三娘也因突然失去一股力的支持跌倒在地。远处,见清这一切的魏三娘女儿也嚎啕着急奔来,试图搀扶起魏三娘。
晏菀看着跟前满含警备的母子三人,只觉肚子疼得更厉害。
“夫人是在怪我那日随亡夫一同前去摊子闹事?”
“不是。且不说韩束儿对我洗刷清白有重要意义,但要看着一个明明是清白的人冒顶他人罪名去送死,我做不到。”
魏三娘不在意晏菀一番语言,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这世间对女子束缚甚多,出嫁从夫,自成亲起他就是我的天,能做我的主,他要我一同前去闹事我不得不去,以此同夫人结下仇怨,非我本意,还请见谅。我知夫人出身高门自是与我这样的尘泥不同,嫁予他无关风月情事,而是他救我家眼前之难,免我无根飘摇,对我来说便是大恩,何敢心存恶恨?且人世艰辛,我一丧夫妇人已是不易,膝下幼儿待哺,每日碌碌奔波已无乏术,何敢作伤春悲秋、惺扭之态?夫人以此度我,不觉清高傲慢、短视可笑?”
这是魏三娘第一次对晏菀流露出真情实感,前两次相见,魏三娘空洞、麻木,同灵堂上搁置在一旁的纸人无甚区别,只是内里多了层血肉而已。
可如今这般,要一个已饱受困苦、摧残的她,剖心自证,并不是晏菀所要看到的,为此她不禁感到抱歉。难道韩楞生真是不是她杀的,而是韩束儿?
“夫人……夫人,大夫来了。”
进韩家前,晏菀嘱托卖瓜的老汉延请大夫,眼下他已将大夫带到,只是这院中不见病患身影,而在场几人又似绷紧弦的斗鸡、只差一声令下就能互斗相啄,气氛很是不妙。
“烦劳大夫等等。”
晏菀起身给老汉跑腿的辛苦钱并买下他剩余的瓜遣送到韩家,魏三娘也已起身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各自忙碌,仿若无事。大概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矜书才搀扶着已虚脱无力的萧崇璟从茅厕出来。
越州天气炎热,暑气磨人,多数人贪凉饮寒,以致脾胃损伤、上吐下泻,萧崇璟便是如此。大夫替他施针后又开了方,正准备告辞,不防晏菀叫住了他,请他再替魏三娘诊治。
适时魏三娘正檐下补衣,当晏菀领着大夫至她跟前时,错愕不已。她推拖着无事,却拗不过晏菀竟直蹲下将她的襦裙撩开、露出左小腿上绑着的布巾。
那块布巾是白的、苎麻料子,看样子应是办韩楞生葬礼用的孝带,布巾上有一大片淡黄色污渍,是黄褐色不明液体干涸后留下的,而近闻便能发现那股一直萦绕在鼻的臭味原是来自于此。
这处伤是魏三娘极力掩盖的,没想到仍是被晏菀发现、暴露于众,她极力挣脱,被晏菀摁住。
“这腿你还想要吗?都臭了,再不诊治,你人都有可能没!”
就在魏三娘迟疑的瞬间,晏菀解开布巾让大夫处理伤处。
伤口狰狞可怖,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处肉坑,坑里腐肉淡粉到发白,渗出的黄白脓浆凝成一道甲壳覆于其上,甲壳上嵌有斑斑点点的黑色絮状物,腥臭难闻,肉坑四周肌肤虽有皮在却青紫肿胀,遍布血丝。
大夫见此惨状,摸起山羊胡摇着头,从药箱中拿出烈酒淋在伤处,再用烈火烤炙过的小刀剜去腐肉。过程惨烈,晏菀不忍直视,抬头见魏三娘虽紧咬牙关不呼痛却也疼得大冒冷汗,拿出帕子替她擦拭,问道:“大夫,没有麻药吗?”
“只说病人是呕吐、腹疼,便没带麻沸散。莫担心……莫担心,这小娘子一声不坑,铁骨铮铮,定是挨得过的。”
晏菀收回视线,见魏三娘已咬破唇、渗出鲜血,赶紧跑至灶台,找出一根木棍,替换出唇肉。
清创、洒药、包扎,大夫用了半盏茶的功夫,本想开方,但见韩家家徒四壁,摇摇头,改嘱咐寻蒲公英泡水消炎,又留下药粉叮嘱换药及忌讳事宜。
初时那些饮食、疗药事项,魏三娘都能即刻点头应下,可最后的少走动及勿沾水,她犯起难。而这些晏菀都看在眼里,她望了眼满院子晾晒的衣衫及堆成山的脏衣,如何不明白,是为了银钱犯起了难。几次交道打下来,她也算是对魏三娘的品性有所了解,走之前悄悄在灶台边留下些银子。
不得不说这大夫的确有两把刷子,经他施针后,萧崇璟止了上吐下泻,晏菀瞧着除脸色仍发白外,其他没什么事。然而这位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不这般认为,即使此刻人已在矜书背上仍一个劲地喊着肚子疼、头晕。听了一路,只觉丢脸、恨不得挖个洞躲进去的晏菀再不忍受、一个眼神恶狠狠地瞪去,就此大少爷虽止了哀嚎,但挂出一副委委屈屈的哀怨表情,只差垂泪三尺,用泪水淹死晏菀、好去阎王殿伸冤。
已别无他法的晏菀拦下辆可租赁的牛车,嘱咐车夫要多快有多快地将人送到官署。车上她堵住耳朵,尽量避免自己视野内出现萧崇璟,躲在角落默默地反思着,良久思索终是下定结论:对这货还是用迷药或敲晕靠谱些。
“娘子,你在想什么呢?”萧崇璟见晏菀默默缩在墙角,表情凝重,以为她是心生愧疚,赶紧为劝慰她,免她胡思乱想,“别担心,为夫身子健壮,无甚大碍,别自责。”
“我没担心你,在想案子。”
“……”
萧崇璟悻悻摸摸鼻,见车中气氛比之前更冷,为活络氛围加之展现出自己的聪明才智,一锤定音道;“就是韩束儿,别想了!那丫头古怪得出奇,就连你也被她放虫弄晕过。反倒是魏三娘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子怎可能杀夫呢?”
晏菀本不想搭理他,但他锲而不舍地戳自己手臂,便敷衍道:“你不会动动脑子吗?韩束儿她身量瘦小同韩楞生硬碰硬讨不到半点好处,她既熟知草药毒虫,那为何不用毒呢?还省时省力些!”
“可魏三娘也身材瘦小!”
晏菀已无话可说,伸出手欲敲醒萧崇璟那猪脑子。
“世子,不是这样想的,韩束儿熟知花草药性,定能下那种无色无味的毒,就算是人死了也不会发现半点破绽。这魏三娘怪怪的,我也觉得她有问题!”
萧崇璟疑惑地看着突然开窍的矜书,良久憋出句,“可她二人都已招供,供词也对得上。”
“正是因为她同韩束儿的供词太对得上了,严丝合缝,才更可疑。”晏菀解下随身带的布囊,从中掏出证词,展开后将某处指给萧崇璟看,“她二人的供词细节处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就连时辰、致命伤位置这类易被人记得模糊的地方都是精确无误的。”
矜书快速扫过供词,肯定地点头说道:“且她还没有任何情绪,仿佛这些事都与她无关。”但他余光瞥向仍一头雾水的萧崇璟,解释补充道:“像世子您和小的、还有那茶摊主知道魏三娘同韩楞生婚姻的原委后,都会有情绪,或愤怒、或惋惜。”
晏菀估摸萧崇璟已看完,收起供词装入囊中,“她腿上那处伤,我刚问过大夫,是烫伤,烫出水泡后水泡破了所致。”
“那韩楞生不就是打铁,然后葬身火海……”矜书发现了这其中的关窍,话语声陡然增大,可还没下定结论,头就挨了萧崇璟一记敲,顿感委屈,但见萧崇璟皱紧眉头努力思考的模样,拉了拉他手臂,“世子,想不到就别想了。”
矜书不说话还好,可他这话一出,萧崇璟当即变了脸色,由白到红,争辩道:“这些我都想到了,不过没说出来罢了。不管如何,我就觉得魏三娘不是凶手。”
“那我们赌一把如何?我押魏三娘是凶手,夫君坚持认为韩束儿是凶手,若夫君输了,便上云在楼等着。”
又是打赌,萧崇璟还记得上次两人打赌后晏菀生了好大一场气,就差把房顶也拆了,不由得有些害怕,本能地用双手环抱住自己,可听见晏菀一声嗤笑,嘲弄味十足,那颗过分自大的男人自尊心不允许被践踏,赶忙撒手,挺起胸膛、昂头问道:“那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我有十足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