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三娘不喜黑,可桐油是个奢侈物件,一斤要卖到三四十文,于他们这样连活着都需用尽全力的人家来说,太贵了,实在是负担不起。
然七年前她嫁进韩家,韩家算得上殷实,入夜天黑,燃一盏油灯还是可以的,加之韩楞生喜欢夜里就着凉风打铁,因此黑夜里目之所及处,总是有一丝光亮的。
但渐渐的、日子久了,她又开始厌倦起光亮。熔炉中金红、滚烫的铁汁连带着案台上那盏飘摇不定的油灯,她都恨毒了。特别是每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后,她失神地望着昏暗、浑浊的油灯发现这人世就算是点灯了也没有那么亮,甚至黑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日子在这黯淡的光明中继续过着,麻木且无望,可有一天,天光大亮,她自己站在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央,冷心冷情地看着火焰吞噬韩楞生的躯体,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烧出的火光可以那么亮、那么暖。她抬起双手,铺天盖地的红映入眼帘,湿漉漉的液体还残留着温热,启唇笑意,她的天终于亮了。
三更,凉风习习,微冷。魏三娘从梦中醒来,见一旁的女儿未被惊醒、只是踢掉了本该盖在身上的被子,忙替她重新盖上,女儿睡容恬静,额角微汗,她怜爱地伸出手替她擦汗,刚碰上,她才猛地意识到什么,慌忙躲到一角,缓缓抬起手查看掌心。幸好手是干净的,没沾染半点血渍。
她靠着墙大口呼气、喘息着,忽然竟意识到今日是韩楞生的头七,她低头再看向双手,哪里还有干净处,分明沾满了鲜血,一时间顾不得所有,跌跌撞撞地下床,一头扎进洗脸架上放着的水盆中,不停浇洗。
咚……咚……咚……咚……咚……
魏三娘转头望向窗户,室外彤红的火光透过粗麻纸缝隙钻进屋内,似一只只无形的大手攫住她的喉咙,使得她无法顺畅呼吸。
“三娘……三娘……,你就这般恨我吗?巴不得我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是韩楞生?
可……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魏三娘用冷水浇上面颊,透过铜镜看着脸颊上的水珠一滴滴重新掉进盆里,唇角扯出抹诡异笑。
他没有死也不用怕,她有的是力气和手段……
魏三娘拉开门向外走去,见院中有一披头散发的男人着血衣背对她,正一下接着一下的打铁。
“三娘……,你来见我了!”
身后的脚步声很轻,轻到萧崇璟怀疑那正向他走来的女子才是索命的冤魂,心中本能一阵惧怕,手上锤敲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突然北风起,将炉中的火星、铁花吹刮、纷扬起一片,他心中不安更甚,垂眸扫到地上那女子黑影愈加靠近自己,瞬间将来之前晏菀嘱咐的莫回头话语抛之脑后,回头见魏三娘手中高举一把菜刀,顿时便顾不上作戏事宜,大喊着“矜书”仓皇逃窜着。
杀红眼的魏三娘也并不是那般愚钝,一边追着萧崇璟跑,一边又捡起身旁的硬物、狠狠掷向他。无奈下,萧崇璟只好即加快脚下步子同时又注意闪躲向他袭来的东西。
他努力逃生,但天有绝人之路,前方是一堵泥墙,撞上是死路,可身后拿着刀砍来的魏三娘更可怖,他本就虚脱无甚力气,此刻腿软得不像话,任如何使劲都原地不动。
难道今日真要交待在此?萧崇璟悲从中来,用尽全身力气,凄惨嚎叫“矜书”一声后不忍见菜刀发出的寒光,紧闭上双眼,数着自己那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一下、两下、三下……,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如期来临,萧崇璟缓缓眯开右眼,见魏三娘手中那把菜刀已落地,她人已被矜书踢到在地,正大口吐着血。
矜书习武之人,身量魁梧,他一步步逼近瘫坐在地上的魏三娘,压迫感十足。当黑影完全笼罩住魏三娘,她疯魔般地下跪嗑头,无助、绝望地哀嚎起,“别打我,我知道错了……求求你别打了……”
“矜书,别伤她!”
晏菀一进院子,便发现魏三娘的异常,赶紧狂奔过去,扶起魏三娘,抱住发抖的她,如宽抚小孩那般、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背。
“矜书,快来扶扶你家世子我,人都快站不住了!”
萧崇璟叫走矜书,那一直笼罩在魏三娘头顶的大片黑暗消失,晏菀才发觉魏三娘原本僵硬的躯体逐渐松软下来,不禁心生欣慰,继续安抚着魏三娘。可萧崇璟这人太浮夸,矜书一碰上他便鬼哭狼嚎地叫嚷起来,晏菀正打算转头让他闭嘴,便听见魏三娘轻悄悄说道:“韩楞生是我杀的!”
*
通判府衙审讯室,魏三娘已不是第一次来。
四周是密不透风的高墙,唯一束光还是从天窗射进的,正巧落在她面上。
“这么多年你都忍过去了,为何那晚会动手?”
审讯室中只有晏菀同魏三娘二人,二人面对面坐着,许久,魏三娘不曾回复晏菀,而是抬起手接空中飘洒的细小尘埃,再靠近唇边,一口气统统吹落。
“你见过午后的春光吗?”
晏菀虽不解,但望着魏三娘出奇平静的瞳眸,缓缓点头。
然魏三娘却轻笑出声,“不,你没见过。只可惜这样美的光阴我再也见不到了。”
见晏菀张了张嘴,正打算说些什么,魏三娘不给她机会,继续道:“那是七年前的四月廿十三,大哥清早下葬时,天下起小雨,本以为会下一整天,可午后就放晴了。阿爹的腿、背都烂了,再加上堂屋的横梁、柱子一直泡着水,我家处处都散着死亡的腐臭气息,但院中那颗樱桃树除外,巨大的树冠长满了嫩绿叶片,其间又缀着红樱樱的果实,满是丰沛的生命力,煞是好看。”
光是听魏三娘的描述,晏菀就能知晓那棵樱桃树像是黑白世界中的唯一鲜亮色,淋漓展露出的生命力是一种能支撑人活下去的希望,她抬头凝视着魏三娘柔和的脸庞、面中的欢歆,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这抹苦味人生中为数不多的鲜亮,在多年后仍能轻抚她眉间哀伤。
“不怕夫人笑话,这若是在平时,我定是万分舍不得、也不敢登高采摘的,可屋中是阿娘无声的泣哭、阿爹无望的哀叹,我一狠心摘了很大一筐,也一心只想着挑去西市换钱买米买药,不曾留意脚下路滑,狠狠摔了一跤,就这一瞬,鲜嫩饱满的果实落地成泥,再无法复原,那一刻糟糕透了,我感觉我自己还有我家都如同这满地被碎成渣滓的烂泥,再也无法翻身。可也在这时韩楞生带着媒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将我扶起,替我拭泪、涂药,安抚我,还给了一大笔钱财帮我家渡过难关。叫我如何不感激他、不爱慕他。成亲那天晚上他发誓会好好对我,可是呢?二两黄汤下肚就忘得一干二净,他打我,拽着我的头撞地,我躲回娘家,本以为家人会替我做主,那曾想全是劝我忍的、不让我与他和离,他酒醒后追到我娘家,下跪、哭泣、扇自己耳光,邻居们也替他说话。无他法,我只能随他回去,可回去之后不出十几日,又是这般往复轮回。后来,他赌输了会打我、心情不好也会打我,殴打成了家常便饭,周边的邻居看厌、或怕报复,不敢多言,而我也只能默默忍受直到死去。”
“因夫人之事,那几天韩楞生得了笔横财,得意不已,天天泡在小赌坊醉生梦死。可那些混迹小赌坊的跑堂客又岂是等闲辈,见准了他这只肥羊便连哄带骗地忽悠去城中最大的赌坊,在那只一局他就输光了所有。好不容易得了笔大钱,这让一个陈年赌鬼怎会轻易认输呢?”
“城中最大的赌坊?”
“顺意赌坊!”
这赌坊不就自己为赚第一桶金差点折在那的赌坊吗?果真不是个做正经生意的黑赌坊!晏菀暗中腹诽,又听见魏三娘说道。
“寻常赌坊只是设局下注、买定离手,可顺意赌坊,真应了坊名能事事顺意、得偿所愿。据说每月逢八之时,这顺意赌坊的幕后主人无尘公子就会亲临赌坊、坐镇赌局,那一局所赢得的赌资不是银钱,而是一个愿望。”
“愿望?”
“赌徒将心愿写在纸上呈给无尘公子,被他挑中了心愿,那人才有资格同他赌上三局,而下注的东西则是那人最珍贵的宝物。”
这样匪夷所思的赌局晏菀也是第一次听见。不过对于一个走投无路的赌徒,真还有珍宝,那怎可能还去赌呢?
“下注的珍宝不是钱财这样的身外物。”魏三娘长吁一口气,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却还是忍不住哽咽,“韩楞生的赌注就是两个孩子。”
“这几年关于到顺意赌坊心想事成的故事,我听过许多。例如巷尾住的徐阿大,出了名的勤劳、孝顺、顾家,他父亲身患不治之症、耗尽家财寻遍医者终不得治,于是求到顺意赌坊,赌坊给他开出的赌注是精诚孝子心,要他儿子的心去换老父的命。徐阿大既舍不得儿子又想救父亲,最后刨的是自己的心。之后,赌坊如约派名医医治他老父,竟用那颗孝子心作药引,待徐父病好再如实相告,得知真相的徐父当晚就上吊了。还有寄宿佛光寺小秀才,他得杏花楼柳掌柜资助,二人生情意,已许下鸳盟,只待他高中二人便成亲,可他多次试第不中,去了顺意赌坊许前途无忧,后人是中第了,柳掌柜却不知所踪,攀上城中大户另娶之时才被人揭露是他送柳掌柜进的顺意赌坊,也他在赌坊内亲手毒害的柳掌柜。所幸天道好轮回,这等无情无义之人被大户退婚、打得半残,疯癫了,以乞讨为生。”
“城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一时私欲惑心,最终落得茫茫大梦一场空。我听见韩楞生下注开赌后,也是私心起,想看他落得个衰败不堪的悲惨下场。可……可他下得赌注不是我,而是两个孩子,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像他这般狼心狗肺之人,以亲身骨肉之命换一己之荣华富贵,又岂不该杀?”
“那晚他一定要将孩子送入那地狱,我奋起挣扎,推攘间他踩到擀面棍、跌倒,后脑勺便撞上了桌角,流出好多血,无法动弹,我便找出匕首,对准他的心、插了进去,好久好久我才抽出,茫然地看着他心间的血不住地喷溅、涌出,直到最后尸身凉透,我又想起多年间挨得打,便找来铁锤敲击他的头颅,后怕被定罪就将尸体拖到他平日打铁的棚子,伪造出他打铁时喝醉酒撞到烛台,以致失火、葬身火海的假象。”
“韩束儿因她祖父之事也痛恨韩楞生,我想着她已有杀害祖父的罪名,便嫁祸于她,血衣是我深夜放入小福岗的,也因此吓着了何屠夫。如今真相既已揭晓,韩束儿无罪,你们放了她吧!我可将以认罪伏诛,只是唯有一恨一痛,恨是恨韩楞生死得太轻易,没能喝他血吃他肉,痛是痛怜我那苦命的孩儿,年纪轻轻便要失去母亲庇护。”
说至最后,魏三娘已跌坐地面,失声痛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