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通判官署西苑。
好汉林沭正扛着把威风凛凛的青龙偃月刀大步迈入晏菀卧房内。
放哪儿好呢?
晏菀看着寒光闪烁的锋利刀口,十分心安。可当林沭把刀放在缕花黄花梨木条桌前,左瞅右瞅,浑觉差了点什么,忙令林沭将刀扛到床旁,可仍不满意,打着圈在卧房内寻好地方。东南西北各自晃荡数遍后,才又请林沭将刀放回条桌前。
果然推门而入,抬头便见凛冽寒光的位置才是好位置。
晏菀倚门抱臂看着威风凛凛的刀,越看越满意,而一旁的叠云几次欲言又止,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直到晏菀再看不下去,支使开所有人,独留她在房内,叠云才大起胆、颤颤巍巍说道。
“姑娘,观昀公子来信了!”
啥?
晏菀顿时僵住,缓了许久才在桌旁坐下,颦眉为自己倒一盏清水,缓缓捧起凑近唇边。浓密长睫颤了颤,仿若蝴蝶轻轻扇动翅膀,轻轻的、痒痒的,将一颗心搔乱到五味杂陈,半晌轻阖眼皮,盖住眸中晦涩神色,才放下盏,然盏中清水却并未饮下多少。
“将东西拿来吧!”
闻言,叠云点了点头,艰难地张嘴欲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终是打住了,低头快速无声地走出房内。很快她便托着一只木箱再次入内,神色却是犹犹豫豫的,不肯轻易将木箱交予晏菀。
晏菀见她如此,心绪也是一团乱,怅然地叹口气,声音轻得不能再轻了,抚慰着道:“给我吧!”
谁知叠云听了这话,搂紧箱子赶紧跪下,焦急说道:“姑娘,前事种种就让它过去了吧,且世子待您挺好的,周边明眼人瞧着也算用了心的。”
晏菀轻叹着气起身将叠云扶起,拿过箱子放桌案,“我想一个人静静。”
无奈叠云只好离去,但仍频频回顾。
“放心,我有分寸的。”
叠云这才无声地将门带上,独留晏菀一人静静坐于桌前紧盯着箱子发呆。
日头渐盛,一束束光透过窗棂将将泄入,照在人身上,初时不觉,久了只觉照得人火辣辣地发疼。
晏菀赶紧抱着木箱向室内深处的书斋走去。
兴许是出身书香世家,原身也格外地酷爱读书,就说这来越州时,衣物嫁妆带着少,但书册带了满满两大箱,把书斋中的博物架填得满满当当。
但也并非如此。
如今也只有晏菀这个继承原身记忆的人知晓在博物架的最底处藏着一只大箱,这大箱子中妥善保管着原身同萧观昀相识以来的一切书信、物件,偶时于夜深人静时细细翻阅、摩挲。
而这一举动,于原身那样一个清清淡淡的、谨守纲常礼教的大家闺秀来说,想必是爱极了吧!
只是可惜……
但如今的她只是她——晏菀而已,并不是以往那位誉满京都、惊才绝艳的晏氏贵女。
晏菀将萧观昀送来的箱子打开,将信件同以往的书信放置在一处,小匣同锦囊原封不动地放在另一角落,然后利落地关拢上锁。
很抱歉,我并不是她!
有空后找个地方将这些东西好好葬了吧!
连同她!
晏菀在书案另拿出一张白纸,洒脱地写上“不必往来”这四个大字,封装入木箱中,推开门吩咐叠云从哪里来的就送回哪里去。心绪大好,看头顶硕日都明媚上几分,忍不住放松地在门前舒展舒展身子,却恰逢倚翠带着人前来通禀,说方决邀她去南苑有要事相商。于是又马不停蹄地赶去。
只是没料到,南苑中除了方决还立着萧崇璟同矜书。
晏菀立即眉头微蹙,脚下步子也一顿,但这也只是转瞬即逝,她很快便调整过来,重新起步,松了眉头,挂着温婉笑意向萧崇璟福身一礼。
“原来今日夫君同方先生有要事相商啊……妾身不便多打扰,那就先行告退了。”
还不待话音完全落下,晏菀已是转身,脚下用力扑腾,恨不得一步三尺远。
“嗳……晏……娘子,走什么走,等的就是你。”
“哦……”晏菀看着前方拦路的矜书,十分用力的保持住面上笑容,只是这心中已开始问候起萧崇璟同方决的老祖宗。
“世子妃笑得这样用力,脸不僵吗?”
晏菀:“……”
晏菀快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气鼓鼓地给自己猛灌了两大杯水,才皮笑肉不笑地反问方决,“韩福之死不是赵铮所为,方先生想以此为着力点撬动赵家,恐以已行不通。您近日这般大肆散布雀舌兰肉白骨生死人的谣言,究竟意欲何为?”
“自然是帮世子妃!”方决咧嘴大笑,笑得佛光万丈,眉眼及脸上厚厚的肉褶都弯得恰到好处,一整个人如弥勒佛一般欢喜、慈蔼,可定睛细瞧他这笑如他皮相一般浅薄,什么欢喜、慈蔼根本就不达眼底,何谈什么好心人呢!
“帮我?”
“世子妃不信!难道十八之日不想去会会那无尘公子。”
“你能帮我们混进去?”晏菀声音陡然增大,神色惊讶中又满含戒备,一直紧握于手中的瓷杯也因激动晃荡出些许。
“吴州有一富商,本是渡口挑工,后自行跑船,为人勤勉上进又善于把握机遇,生意越做越大,终成吴江地区的船王,更是娶官宦人家的姑娘为妻,夫妻恩爱、事业有成,但唯独在子嗣上抱憾十足,夫妻二人吃斋茹素也只求得一女。偏生天公不作美,这唯一的女儿也在三岁时病故……”
晏菀聪慧,如何不会闻弦音而知雅意,在方决颇为伤感地感慨命运弄人之际,适时打断,“难不成方先生想让我们扮成这富商前去求子?”
难不成这好端端的赌坊还要和神佛抢生意,干起送子的行当?
晏菀完整地说出,自己也觉荒谬,赶忙摇头否认。
“非也!活死人,肉白骨,当然是去求早夭的爱女重返人间!”
哐当……
晏菀一个没握住,手中瓷杯竟飞脱出,在石桌上滚动几圈后,摔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于此她才从更为荒谬的言语中走出,怀疑地望着地上一滩快干去的水渍和碎瓷片,喃喃念道:“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啊!”
“只是一张拜帖而已!”
对呀,只是一张拜帖而已。
晏菀重复着低喃一遍,转过头,郑重地看着方决,说出新疑问,“方先生莫不是要我同萧……夫君假扮那吴州富商夫妇吧?”
可……且不说她同萧崇璟来了越州后“四处招摇”,城内大户名流皆识得她俩,但那顺意赌坊她曾去过呢,还闹出过风波,她再进一次绝对会被赌坊打手识出,那还谈什么见那无尘公子呢?
“世间也并不是只有夫妻,世子妃聪慧定有办法的。”
可……
晏菀转头盯着眼神干净清澈的萧崇璟,愁从中来,另带有五六分嫌弃,“为什么去顺意赌坊一定要带上他?”
“世子妃不是责怪方某上次自作主张将世子给骗去了了然庄,这次方某便将原委真真实实地告诉世子,也让世子妃同世子能够有商有量地一同办事、成功办事。”
萧崇璟跟着方决这番言论肯定地连连点头,还重拍胸膛自我夸赞道:“本世子英勇神武、文武双全、神机妙算、足智多谋……,有我去是你的福气,定能将那有尘公子手到擒来,你在一旁坐着看就好了,到时候别太钦慕本世子就好了……哈哈哈哈哈哈……”
晏菀单手托腮,另一只手重重拍覆住双目,一脸生无可恋。
“我觉得我一人就能行!”
“哪有!方叔你不知道,上次了然庄那块地就是我带人进去挖的,她还怪我去晚呢!还有再上次也是我当机立断、英勇神武地扮成那铁匠的鬼魂,才让那妇人露出的真面目,还有上上次在赵家一群人围住她,逼着她同我和离,也是我如天神下凡那般据理力争、捞出了她。差点忘了,还有庾亮带人闯牢狱那次也是我拯救了她。”
“总之,我可以,我能行,她一人是万万不能的!”
晏菀眉间的蹙痕加深,长长地哀叹出一口气,觉如今死也无所可恋。
萧崇璟还沉浸在自己桩桩件件的英雄往事中,甚至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两人初见时那场兵荒马乱的入水救人及婚事,渐渐地他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张大嘴半晌也未吐出一个字,双眼瞪得如铜铃,缓缓抬起手指着晏菀,抖了又抖,才又惊又悟的大着声音下定结论道:“我……我……我总算是知道了,就因那次你落水我救了你,你就对我情根深种了,非我不嫁,逼婚于我,甚至还随我来了这个鬼地方……”
“啊…… 我是如此的英勇不凡……,晏菀,你定是爱惨了我……”
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晏菀听萧崇璟越说越离谱,拿下覆眼的那只手,一跺脚起身,含窘带怒瞪着他,见他无声地翕动双唇,似要继续说什么,赶紧拿起桌上的空杯一把塞入他嘴中,堵住他所有的尴尬言语。
察觉到周遭那几道的探究视线,面颊、双耳顿时发热,怒吼一声解释道:“才不是这样!”
“……别听他瞎说!”
但随着那几道视线意味变得深长,语音逐渐降低,语气也变得支吾,再加上气得涨红的脸颊一路烧到耳垂,整对耳鲜红欲滴,这句气势不足的辩白,显得软绵绵的,显得欲盖弥彰。
晏菀无法,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窘意和怒气,再次跺脚后,转身快步离去,到了后面竟捂着脸、如身后有狸猫追逐的小鼠快跑起来。
完了,这下真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另厢,萧崇璟目瞪口呆地看着晏菀逃离般地跑出南苑,拿下口中瓷杯,笃定下论道:“别我说中心事,害羞了!”
倒是矜书见远处已早无晏菀的身影,上前拿出手在萧崇璟眼前晃了晃,愣愣地开口:“世子……,可属下怎么感觉世子妃那是生气了呢!满腔满眼的怒火,似要把人也给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