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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立夏(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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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菀清晰地记得,出了小院后应向右转,一条长长的甬道直达一片湖海,绕过了湖海,沿着廊庑一直寻着敲钟的楼阙走,便能抵前殿。

然这次狭长的甬道尽头不见湖海,而是一片密林。

林中密密匝匝的,杂种着各色树木,最外层是墨绿的柏松,稍稍里是芰荷色的桫椤树,再往里是一大片大片的苍青篁竹。

她觉陌生,但无路可走,便大着胆子往里走了数百步,又生诡异之感,立马弃了小石径,仅凭直觉胡乱穿行林间。

已是日薄西山、薄雾冥冥之际,金红的余晖大面积地散落在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叶片上,远远望去散着光,仿若火烧一般。

夕阳更下一寸,稍近的光黯黯灭下,但远处枝丫上仍有熠熠天光跃动、闪耀,使得晏菀不由自主地跟着去,不知不觉间,越是去了深处。此时晏菀才发觉那高高树梢上飘挂着的朵朵金红,哪是什么夕照余晖,分明是朵朵开得正盛的无忧花。

而无忧花下矗立着一座九重石佛塔。

石佛塔所建造的年份深远已是不可追,外墙斑驳,残破败损,常年来的雨打风吹塔上镌刻、雕塑的经文、佛像早已模糊不清,不少处还爬满茸茸簇簇的青苔。

密林又空又寂,晏菀身处其间只不过偶闻簌簌风吹叶声。然再屏息静心细细聆听,能听见低低地喃喃诵经声。

特别是当她愈靠近石佛塔,那诵经声愈加清晰。

有人?

晏菀赶紧绕到石佛塔后,果不其然见到一着灰蓝僧袍的年轻和尚正对着地上放着的石座莲花灯阖目诵经。

这就好办了!

“法师……”晏菀快步向那和尚走去。

离得三尺近时,地上端坐的那僧人兀地睁开双眼,微笑着,却没有起身之意。他抢在晏菀开口之前开了口、打断她,“值此阴阳交替,合该点灯,指向归路。无奈地滑,小僧摔了一跤,行动不便,可烦扰檀越替小僧为佛塔点灯?”

晏菀不曾接话,只暗暗扫见那和尚僧袍下摆处确有斑斑血迹,不曾说谎。

而那僧人见晏菀长时间没开口应下,也就垂下长睫,露出难色,双手合十,低沉失落道:“师父说世间何其大,无常罔替,总有不少枉死者茫茫不知归路,故而夜间点亮无量佛塔,为迷途逝者指明方向、化渡恨水、直抵彼岸。”

“檀越你信吗?”

晏菀想了想,正欲摇头,便见那和尚突然抬起衣袖做拭泪状,语气也变得哽咽,瓮瓮的,咋一听哭得貌似很肝肠寸断。

“师父将每晚点灯的任务交给了小僧,小僧若是没完成,定会被住持阿兄责罚的,罚去地藏堂阎罗殿饿着诵经悔过。这般惩诫是小,可小僧就信这套说法呀!小僧是从长风城逃出来的,小僧的父母亲人随鄯达人进城而惨遭屠戮,小僧出家就是为了渡化他们。可若想枉死之人早入轮回,这灯便不能停。檀越也是出自长风城,就不能帮帮小僧吗?”

可……长风城?

好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晏菀脑海中突然飘过些许记忆碎片,有漫天黄沙、有驼铃漫漫、有火光漫天、尸横遍野……,但他怎知……

霎时,心弦有一根铮然断裂,晏菀瞳孔收缩、一脸震惊地紧盯着地上坐着的年轻和尚,仿若鬼魅,渐渐漫上来的夜色含糊掉他的神色五官,暗淡中,他竟有着双金色瞳眸,正流光溢彩,而右眼下那颗小小的朱红泪痣,宛如高庙殿宇中无喜无悲、俯观世人的观音坠下的血泪。

这僧人有些妖异!

脑海中瞬间冒出这个想法,晏菀下意识地转身、拔腿欲跑。然不知为何,饶是如此想,晏菀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感觉自己四肢仿佛有了无形的绳索,不仅没能转过身逃离,反而被牵制着一步步、僵直又麻木地向那僧人迈进。

一步接着一步,晏菀察觉到自己心跳到比迈开的步子还快,全身血液都叫嚣着,而冷汗却频频冒出、趟过更为冰冷的肌肤、濡湿衣裳。待冷风吹过,战栗一片,皮肤表层生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很明显她是真的在害怕。

她越来越近,年轻和尚“唰”得一声站了起来,满不在意地拍拍衣袍上的灰尘,嘻笑着,笑得别有洞天,将火折子塞进晏菀手中。

“如此有劳檀越了!去吧!”

语音落下,即使晏菀心中千百个不愿意,脑子发出“不许动”的指令、默默抵抗,可手脚竟有了自己的主意,自顾自地转身、迈出、蹲下、点灯。

石佛塔底部是一片做成九边形的石基底,石基底每一边边缘处放着数盏不大不小的石座莲花灯。当晏菀点亮了第一盏,林中开始下雾,她一盏一盏的点亮,林中的雾气一层一层加深,不声不响就合围过来。

点亮一边,然后是另一边,终于待点完九九八十一盏后,天已黑尽,而浓雾如层层白纱,笼罩着一切,看不清周遭任何景物,但唯有煌煌灯火,如星星点点,摇曳着、燃烧着。

除却灯花时不时地爆几声,本先寂静的林中还传来悠远的夜鸮叫声,声声凄厉,虽瘆人心慌,却像是隔层纱,不怎么真切。

已到了此时,晏菀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也算是身临其境了,脑海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撞鬼了。雾气带着寒渐拢,爬上了她的尾椎骨,两股战战,听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不然就风声鹤唳的。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檀越既来之,则安之。”

可此情此景,如何能安得下!这和尚只是说得好听。晏菀吓得连呼吸都停了半拍,她双腿早已发麻,不然就那双吓得软塌塌的腿脚,早已站不住跌坐在地。

惨白的浓雾中渐渐混进点灰灰的浅蓝色,雾气流动的速度加快,不过须臾那完整雾气围墙就多了道缺口,正好让那年轻和尚如鬼魅般轻飘飘晃出来。他单手合十朝上,手腕上的佛珠闷闷作响,另一只手正端着一个蓝茵茵的物件儿。

“夜路难行,檀越何不燃灯而行?”

晏菀有意识地垂眸紧紧盯住他手中托着的那蓝茵茵的物件儿,恍然才发现是盏蓝色琉璃质地的菩提莲花灯盏。

然这盏灯并有点燃。

和尚在晏菀身前站定,他将莲花灯盏递向晏菀,挑眉示意晏菀接过。

可晏菀那敢接呢!

兴许这和尚耐心不怎么好,他见晏菀许久不接,打了个响指,道声“阿弥陀佛”。蓦的,晏菀那双手不知怎么地就魔怔般地伸出接过,然后用手中火折子点燃。

“小僧今日谢过檀越为枉者点灯了。日后灯火长明,处处皆有归家之路,无恨无怨!”

“去吧!”

和尚话音落下,如开闸落锁,晏菀心间霍地一热,然后源源不断的热血开始涌向四周,僵冷麻木的四肢回暖,触感灵敏,连一渺粒细小尘埃飞落指尖,也能感受到轻微搔氧之意。手中的莲花灯,灯焰微弱,飘飘摇摇,却煊亮耀烨,连方丈之外都能照亮。她双手托住灯盏前行,那双凡胎肉眼清晰、轻易地就看见烟缦似的雾气流动退却。

耳边又响起喃喃诵经声,或是有了灯盏,晏菀心中害怕散了散、渐渐地竟觉这经声莫名地使人心安。于是转头回望了眼林中深处佛塔,灯影幢幢,暖黄光束铺射交织成一个巨大光罩,将佛塔以及佛塔下打坐的年轻僧人护罩其中,无数的雾气、尘埃纷纷飞涌上前,真似亡魂接继沐光渡化,如此一来,那妖异的和尚倒显得有些圣洁。

雾气淡了许多,晏菀托灯在林间穿梭,但仍无头绪,乱闯乱撞,兀的闻见一阵摇铃清音,叮叮响动,福至心灵的,她似乎感知那铃音处似乎就是她的归处,心一急、头一热赶紧提裙追着那铃声寻去。

很快,靠着那铃音她走出了密林,她踏上石阶,穿过廊庑,听着那叮当声越来越响,觉摇铃之人越来越近,或许就在这路的尽头。她加快脚下步子,心头鼓点更是密集。

快点……再快点……

她想见见他……见一面就好……一面就好……

不知为何这样的念头占据她满心满脑,似乎是从灵魂深处钻出的……

晏菀不停跑、不停跑,终于……他让她给寻见了……

她抬头望,望见不远处高台上正有道颀长的素色身影在廊庑下行走,穿堂风轻轻从他身侧抚过,吹飘起他覆眼的红绸,而红绸尾端各自悬着两颗铃铛,一步一响。

原来她一直听见的那一晃一晃的铃音便是从此处传来的。

传到方丈外、她心间,扰乱心曲。

天地间很旷、很静,晏菀轻易地就听见自己乱如雷的心跳及快快的、急急的呼与吸。她悄悄地放缓呼吸,生怕出一个大气就将他吓得不见踪影。她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静静行走,脑后红绸飘曳、铃音清响,长长的须臾间中他的素与红是这天地间唯一的颜色。

而为了这一刻,她似乎等了一辈子那么长,生生将自己等到了白发苍苍、哀哀老矣。

然路终有尽头。他转身准备迈进大殿了。

“公子,请留步!”

楼阙上的沉闷敲钟声又响起,重重的,悠远绵长,不费吹灰之力就盖住晏菀的声响。

或是天意如此吧!

晏菀略带失落地垂下眼睫,转身欲走,而似乎有所感,那人竟转头回望,朝着她的方向。

咚……

又是一记敲钟声。

而后清风变得狰狞,呼呼大作,吹拂起他的广袖衣衫,吹乱他腰间的环佩以及红绸尾系的铃铛,继而吹落他眉间的红绸。

“怎么是你?”

两道男女声同时响起,充斥着惊诧。

萧崇璟覆眼的红绸落地,恍然间一团明焰撞入他眼,不过须臾他的天地便亮了起来,有光亮、有颜色,不再是黑黑、暗暗。他不可思议地紧盯着阶下立着的双手捧灯少女,看着她手中的灯火照亮她的脸庞、她那方天地以及自己的整个天地,一种不可名状的欢喜暗自生长。

他想着:她来了,可真好啊!

“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 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两位施主,请随贫僧来。”

此时,风又变小了,殿內走出个着白色僧服的年轻和尚。他整个人如他的声音一般,古井无波、平和沉稳,好似一他来,殿外的风都柔和了些许。他伸手抓住风中飞飘的红绸布,放进萧崇璟手中,“此物于施主重之又重,请收好了。”

语毕,年轻和尚转过身来,从容平和地对晏菀再一次合十行礼。

至此,晏菀才看清他容貌。不由大吸一口凉气,颤巍巍地后退。

不!

应是腿动得比脑子快,转身拔腿就跑。

“看来应是贫僧那不中用的弟弟惊吓到施主了!”

弟弟?

已跑出几米外的晏菀驻足回头,眯起眼,警惕十足地打量起高台迎风而立的年轻和尚。注意到他那双金色瞳眸下仍有颗朱砂泪痣,只不过他这颗是在左眼下。他同石佛塔下的那妖异和尚有张一模一样的脸,不过他这张脸全无半分妖冶嬉笑之气,更多的是深如碧潭的沉稳。

“贫僧空明,在此代吾弟明空向施主赔罪了!”

原来这二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莲华双星,如是观住持空明禅师,和他那同为得道高僧的弟弟明空禅师。

晏菀收回审视打量的目光,仍不想随他进殿。

“施主已点燃莲灯,手捧我如是观至宝幻音莲净,就不想进殿许个愿。保能心想事成。”

今日都遇上些什么人、什么事!晏菀低头看向双手捧着的蓝色琉璃菩提莲花灯盏,只觉荒谬至极。不是都说那印度秃驴带来的不是朵金莲吗?怎么会是手中这蓝不拉几的玻璃灯?

然空明那和尚似乎能看透晏菀的心思,捏着佛珠念了句阿弥陀佛,皮笑肉不笑、神神叨叨地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前有了密林那一遭,晏菀对这神神怪怪的如是观没有半点好感,加之刚刚脑子发懵竟对萧崇璟产生了某些异样情愫,无比笃定自己今日中邪撞鬼。如今只想早点回去洗洗睡了,好明日大清早请尊关帝像镇邪驱祟。

于是蹲下将琉璃灯盏放在地面上,欲转身离去,哪曾想见她要走萧崇璟立即火速跑下高台,将琉璃灯盏重新塞回她手中,生拉硬拽地将她拖拽上石阶,“娘子,来都来了,走什么走,就进去看看吧!”

晏菀被他拽得踉跄几步又挣脱不得,无法只好随他一同进殿。

“你来这干什么?还穿成这样?”

“今日是七月初三,我有位早夭的兄长,今日是他的生辰,我请禅师做法渡他出孽海、获新生。”

晏菀翻了翻记忆,从没听说过怀王妃曾怀过两胎的消息,但转念一想萧崇璟这货可是连闹事惨死的爱驹都能认作弟弟,为它办葬礼、风光大葬的极品奇葩。那么他在那个犄角旮旯认个异父异母的亲哥哥,也算不上什么出格的事,也就随他去了。

“园中有棵千岁古树,寻日里往来的香客便在红绸下写下心愿,抛至树梢祈福祝愿,萧施主请将祈愿写于红绸之上。”

晏菀看着空明摆放在桌案上的两幅笔墨,微微皱眉,颇为不屑。但当她察觉到空明意味深长的皮笑肉不笑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时,全身再一次笼上被人支配的恐惧,赶忙报之以谄媚微笑,懂事地主动拿起桌案上另一端的笔墨在纸上开始准备落笔。

“晏施主在纸上写好了,对着观音像祝祷一番,便用莲火烧了吧!”

啊……她就这样许愿!

晏菀心中狠狠腹诽了句“神棍骗子”,但握住笔落墨的那一刻仍是仔细想了一番,不停追问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最想要什么,半响,终是在纸上郑重写下“自在”二字。

白的纸黑的字承载着一生所求,那样的重,但当金红火焰迅速蔓延、吞噬掉这一切,化为灰烬时,最为肯定的回答任如何也不得拼凑复原,也恰如她心之所向,既已定下,不得偏航分厘。

似是下定某种决心,晏菀虔诚、郑重地对着观音像又是一拜。

做完这一切,去外边抛挂红绸的萧崇璟也已归来。两人向空明请辞,相偕离去。

“娘子,你许的什么愿?”

“那你许了什么?”

“不告诉你,愿望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那我也不告诉你!”

高台上空明凭风独立,他平静地目送着两道靠近得如依偎的身影离去,他右手中握着一白一红两道长布条,布条随风飘扬、交缠,但这两道布条上皆染着黑色墨渍,仔细看那墨渍竟是写着的方块字,白色长布条上写着“自在”二字,而那红色长布条上则写着“百岁无忧”四字。

院内树影婆娑,檐下灯影摇晃。空明见那两道人影已消失不见,才握住佛珠轻念声“阿弥陀佛”,良久后仍是长叹一声。

“看来……机缘未到,时机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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