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陈仲因说这话,虽有不少人觉得他不自量力,可也都避让开,由着他往门口走去。
大门突然打开,外边敲门的人倒是一吓,险些跌进来。
他们站稳脚后一抬头,便瞧见方才一直挂在他们口中的“害人庸医”就站在他们面前。
再仔细一瞧,正是这个“混蛋”为他们开的门。
虽然有些出乎预料,但这些百姓正叫仇恨裹挟,并未被眼前意料之外的情况打乱阵脚,纷纷向陈仲因挤了过来。
“诸位还请让一让!”陈仲因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
他朗声道:“各位是寻我讨要说法,我绝不会逃避、开脱,就在此地与诸位辨明是非。只是药堂中诸位大夫,是为全城的百姓诊治。这个时候他们本已经抵达各个医棚为病人义诊。还请各位让一让,容大夫们先离开。”
吵吵嚷嚷的百姓对视一眼,慢慢分出一条路,容药堂中其他大夫离开。
只是他们的目光照旧紧紧盯着陈仲因,似在提防他趁乱逃跑。
不过药堂中许多大夫并不愿意就此离开。
他们担心地看向陈仲因。
药堂里有这么多人壮声势,尚且担心围在外边的百姓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现在叫他们先行离开,只留陈仲因一个人在这儿,还不知道后边会出什么大乱子呢。
这些大夫里,只要有人不愿意动,另一些不管心里怎么想,冲着“都督夫人”的面子,就不能先行离开。
是以尽管外边的百姓顾全大局让开,里边的大夫却迟迟不肯抬步。
一时间有些僵持。
陈仲因看着大夫中那些相熟的面孔,思索片刻后,对他们道:“我不曾有误诊误判、害人性命的行径,也不惧与在场的百姓们讲清道理,各位不必为我担心。天理昭昭,岂会令无辜之人蒙冤?各位继续在此地耗费时间,才是贻误。”
有些人闻言,心念便是一动。
他们终于陆陆续续离开了药堂。
待人差不多走完后,原本让出的一条道眨眼便被人群抹去,一圈又一圈人围堵在门口,面露凶光着盯住陈仲因。
陈仲因丝毫不惧。
他的目光越过这一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落到披着麻布的尸首上。
“敢问诸位死者何人?”陈仲因问道。
有人冷哼一声,上前掀起盖住死者面容的麻布,喝道:“你不认得他吗!”
陈仲因定睛望去,却见此人正是昨日那个不曾接下药方的狂妄病人。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猛然握拳。
这名病人虽然狂狷些,但昨日问诊时,他身体总是康健的,断没有无缘无故下,一夜之间就魂归九天的道理。
陈仲因面色微沉。
他问:“各位可否许我查验尸身?”
周围的百姓却不动。
有人嗤笑道:“装模做样!”
更有人叫嚷着:“杀人偿命!杀人偿命!”
陈仲因不为所动,质问道:“烦请各位解惑,在下如何杀了此人?”
便有人紧跟着答道:“若非你昨日不戴面巾,他又怎么会突然加重病情,夜半猝死?”
陈仲因并未惶然解释,反问道:“昨日我接诊数人,敢问他们可在?”
这话一出来,人群里便有好些人别过头去。
陈仲因扫过这些突兀动作的人,毫不意外发现都是颇为眼熟的昨日病患。
不待陈仲因揪出一两个“人证”推翻这“杀人”的罪名,又听人群中有叱声道:“休要东拉西扯!你接诊病人,却不为他开方治病,又不戴上面巾隔绝病气,才至他猝然离去。你这样毫无医者仁心、自私自利、忤逆背德之徒,有什么资格在此地理直气壮?”
“他因何而亡?”陈仲因依旧坚持所问。
“因你而亡!”周围人如是叫嚷起来。
陈仲因见他们是全然不讲道理,怎么也不可能说个明白后,话锋一转,道:“并州这场瘟疫,若无及时医治,患病罹难者,大多有三日生时。可这位患者昨日尚算得生龙活虎,今日却人死灯灭,他所患病症,恐怕比寻常的疫病要厉害百倍。”
他的声音并不大。
比起那一层赛过一层的“偿命”呼声,陈仲因这番话甚至一出口便被高呼盖住。
可就在话音刚落时,周边的声响便霎时一静。
不曾听到他方才那番话的人也嗅到几分不同寻常,声响渐渐低下去。
小声的议论蔓延开。
与此同时,许多原本站在尸首旁边的人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
虽说动作悄密,但这么多人不约而同,几息的工夫,尸首边自然出现了一圈空地。
陈仲因见状,心叹一声“终于”,立刻趁热打铁道:“还请诸位让一让,令我确认死者死因,也好据此调整防范的措施。”
被急病而亡吓到的人无不从之,叫陈仲因成功来到尸体旁。
他走过来时,从随身携带的药香中取出面巾、丝绢手套并一一装备在身。
陈仲因无视周围的指指点点,蹲在尸首旁仔细查看尸体的死状。
尸首嘴角残余着黑色血迹,身上有许多黑色的肿块,尸身的颜色亦是呈黑紫色,与瘟疫一开始急症而亡的尸首模样相仿。
陈仲因在官衙的记载中见过这样的死状。
自定北军的大夫来援,城中便少有这样骇人的死状,是以陈仲因到并州不过几日,未曾亲眼得见这样一夕病亡的急症。
他回忆着杜宣缘交代给自己的话。
这人既然如此死状,他必然是从哪里过来了这样的“病气”。
陈仲因又想到此人昨日口出狂言。
若说他一时想岔,胆敢去往什么放着尸首的地方试一试自己当真有天命所佑也不无可能。
陈仲因思量着。
这样想来,总觉得正常情况下,一个笃定自己不同寻常的人,不会莫名其妙想要试试自己的特殊之处。
恐怕,是有人暗中挑唆。
陈仲因眸光一暗。
从昨日种种,他便已经怀疑这并州城中有些暗中作祟的家伙,今日这件事更是疑点重重。
陈仲因慢慢起身,环视四周。
围绕一圈的众人面上神态各异。
陈仲因敛下疑虑,道:“不知这位死者昨日从医棚离开后去了何处、又与何人有了接触?”
那些过来凑热闹的人大多答不上个所以然。
陈仲因便将目光投向一开始站在尸首旁边的那人身上,也是此人将尸首带到药堂外的。
那人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注意到明晃晃的视线后才抬头看向陈仲因。
那是一个干瘦的少年,蒙着面也看不清模样,只有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毫无情绪起伏。
“他是……”
“这是谁啊?”
敢情一圈凑热闹的人,许多人却连这个把尸首拉过来的人究竟是谁都不清楚。
少年定定看了陈仲因一阵子,忽然转身离开。
大家也不敢阻拦,谁晓得这个将病死之人拉过来的少年身上有没有“病气”?
陈仲因的直觉催促着,令他立马向少年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少年看上去瘦弱,动作却一点儿也不慢。
刚脱开人群,他拔腿就往一个方向跑去,陈仲因也立刻跑过去。
可中间始终保持着四五丈的距离,能瞧见那少年往哪儿跑,却怎么也追不上。
陈仲因渐渐意识到对方在做什么。
他沉下心,沿着少年所带的路线跑去。
二人你追我赶,很快就跑到人烟稀少的地界。
陈仲因虽然提起警惕、心如鼓噪,但追上去的步伐却一点儿不曾犹豫。
终于,少年停在原处等着陈仲因走近。
见状陈仲因却放慢了脚步,暗暗打量着周围的情况,确认这里并没有什么埋伏。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开口:“井里。”
“什么?”陈仲因听见这样没有前因后果的两个字也是迷惑不解。
不过他早早注意到这边有一口废弃的井,旁边长着一丛丛杂草。
陈仲因慢慢向井边移去,眼睛依旧盯着少年的动向。
常言道:二人不看井。
他与这少年毫不相识,当然要小心提防这人突然动手。
可少年却在陈仲因注意到这口井后,转身蹿到旁边杂草丛生的荒宅中。
陈仲因本要抬步去追,却敏锐地嗅到一股奇怪的气味。
少年将他引到这里,就是为了这口井?
陈仲因留意着周围的情况,继续向井靠近,越是靠近那股气味便越是浓郁,直至令人作呕。
还未往井下探望,陈仲因心中便已经有些有了猜测。
不等陈仲因走到井边,一阵纷杂的脚步声从他来的方向传出。
却是并州刺史带着衙役往这边赶来。
先前陈仲因向那些不愿离去的药堂大夫暗示之语,他们显然是听出来,从药堂脱身后便去寻并州刺史领人来救。
只是并州刺史率人援助时,陈仲因已经追着少年跑出去了。
并州刺史吓得三魂七魄飞了大半,生怕这位都督夫人在城中出什么事,待杜宣缘回来,他如何能向定北都督交代?
“都督夫人可好?”并州刺史急切地询问道。
“我无事。”陈仲因向他示意那口井,“有一人将我引到此处,只为这口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