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是吏部侍郎，正三品官员，曾主持春闱，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他虽不在京城，可苏州大小官员、本地氏族、当地才子士子的上门拜访、各家清谈会、诗会等等是避不开的，所以一般来说，正月反而比平常的日子还要忙碌些。

今年却不同，京中的消息传来苏州，二皇子身受重伤投奔而来，陛下对这个儿子的态度不明，众人一时不敢妄自揣度圣意，也不敢随便上门拜访扯上什么关系。一时沈府门可罗雀，沈穆乐得把门一关大家聚在一起好好休息，点点账目，数数今年赚得的金银，除了苦药太过难喝之外，沈穆很是自得其乐。

望庭川见沈穆整日看书，怕他劳神，便日日送十多个大箱子来给沈穆挑着珍奇宝物赏玩——姜氏的摊子铺得大，药铺只是其中一个产业，其他的还有什么典当行、珠宝行都经营有方，这些年积了不少的好东西。

这个年应该是顾如珩至今过得最快乐的一个年。

一则是他能顶这个养伤的名头能躲过段恕下派的任务，推掉造办处请人来问的图纸，无事一身轻。

二则是徐斯言走了，他观察了好几日沈穆，见沈穆要么拎着他先前一人在京中无聊磨出的玉石算盘开开心心地跟着望庭川去清点府库，遇见有意思地随手往顾如珩推着的小推车一放，然后继续感兴趣地翻捡；要么表面看着乖乖喝药实则喝半碗倒半碗被抓住，睁着清澈的眼睛狡辩剩下的都是药渣不能喝……

——顾如珩扶额，他知道沈穆喝药辛苦，就是因为怕他喝到药渣反胃要呕或是呛到，每次药熬好了之后都是特意拿细网筛了四五遍有余，哪里还会有什么药渣……

每次倒药都能被他抓个正着，偏还乐此不疲……顾如珩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反正那都是补药，少喝一口两口的也没什么，他喂沈穆吃多两口肉也是一样的。

正想着，顾如珩顺手逮住在厨房捣乱，说要做糕点实则扬了半袋面粉被捏出来的糕点丑得被迫放弃、顶着半边大花脸说要去跟小猫在院子里玩躲猫猫的沈穆，夹了两块酱牛肉放进他嘴里。

沈穆急着走，含含糊糊地嚼了两下要吞，结果被顾如珩盯着没敢咽。顾如珩抱臂堵在门口站着数数，等着沈穆老实把肉都嚼碎了咽下去才放他离开。

不过看沈穆的确半分都没有为竹马的离开伤心伤情的样子，顾如珩终于放下了心，终日乐颠颠地跟在沈穆身后做个牛皮糖黏着，时不时讨个好处，然后被恼羞成怒地推开——跟上——推开——继续跟上——尝试着抓住手，成功没被甩开，没忍住又想讨好处——被挠一下然后推开……

无限循环。

·

这天，沈穆喝了一口肉粥，又夹了一筷子酱菜，分出一半心神去听京城传来的消息。

“这件事就这样草草结束了？”柳絮觉得不可思议。

一下伤了两位皇子，这事件看起来疑点重重啊，怎么会……这么潦草、不了了之呢？

顾如珩见沈穆盯着一个菜吃，就把酱菜换了，替了拍黄瓜。

正月年节大家吃得油腻，特意隔出一天吃点清粥小菜换换口味，缓缓腻味。

沈穆很喜欢吃那个酱菜，酸酸的很开胃，没想到低头吃了两口粥酱菜就不见了，眼睛下意识往顾如珩的方向去看，果然是被他端走了，于是伸长了筷子去夹。

顾如珩只好又移回来——他刚才以为沈穆是在专心想事没顾上吃东西，所以才换了拍黄瓜让他尝尝。

沈穆没对这事发表意见，他大致能猜到发生了什么，只问了一句：“三皇子现下还好吗？”

传信的侍卫道：“三皇子已无大碍，现在已能下地行走。”

沈穆“嗯”了一声，让他等会儿吃过饭后去让府医誊抄一份庄老太医先前给的祛疤的方子，以顾如珩的名义送给三皇子，又让柳絮等会儿去打点马车，准备一些半成品的苏式糕点还有苏州名酒名茶一并带回去，送给平时交往比较亲近的大臣，红袖是清楚这些人情往来的规制的。

顾如珩知道沈穆是为他好，尽管他并不认为那个父皇会因此放弃打压驯服他。

顾如珩再次把酱菜挪远，这东西好吃归好吃，但吃多了对肠胃不好。沈穆见他挪了第二次，也没吭声，转而夹了拍黄瓜，没再去动那碟酱菜。

·

议政殿中，正月里休朝，皇帝正在看各地的请安折子，杨辛端着一盏雨前龙井换了冷茶，又把新制的糕点摆了上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贵妃遣了人来问陛下几时去漪兰殿用晚膳，这是陛下早晨同贵妃说好了的。

“准备着吧，”皇帝倦怠地揉揉眉心，“朕看完几封折子就去。”

杨辛应是。

他再度翻开了沈穆呈上来的请安折。

平平无奇的内容，不出半点错，但是因为想着顾如珩跑去苏州之后半点声息都不传回来，沈穆也不提，他就有点生气。

伸手拿了一个点心，本是随便吃一口，入口时却觉尤其不同，皇帝不由抬头看去，这糕点做成了樱花的样子，小巧精致，刚好是一口含入，粉红浅白的花瓣，幼嫩蕊心，入口甜而不腻，十分清爽——“这是膳房新做的？赏！”

说着捡了另一个做成荔枝状的糕点，轻轻一咬，荔枝香露就流了出来，格外香甜，皇帝眼前一亮，心中郁闷之气尽散，指着这碟糕点赞不绝口：“大善！重赏！”

杨辛笑而不语，端了茶递给陛下。陛下年纪大了，这会儿是过年，什么山珍海味吃多了都厌烦，正腻味着，吃了这糕点，脸上倒添了几分喜色——沈大人真是有心。

“陛下，这点心可不是膳房奴才做的，”杨辛见他吃得差不多，难得把一碟子五小块点心都用了，笑道，“这些啊，都是沈大人千里迢迢快马加鞭从苏州送过来的，好在现下下着大雪，不然多好的食物都得坏了……奴才是想着沈大人一片真心，不好辜负，便用银针试了毒，捡了几个完整、瞧着好看的才送上来，给陛下尝尝鲜。”

皇帝瞟了他一眼，杨辛跟了他十几年，混得跟人精一样，他最大的好处就是沉稳，不站队，本分做事，不像胡成站在明面上，多少有人拉拢他，面上难掩得色……所以对于胡方和杨辛，有时候他会更加信任杨辛一些——不过这杨辛，对沈穆的态度很不一般啊。

杨辛不敢抬头，只笑着解释：“奴才早年跟随陛下行军膝盖中箭受伤，当时缺医少药未能医治好，年轻时仗着身体强健，也不曾去拔了这病根，老了老了知道疼了，偏偏太医开的方子里有一味药难寻。去年春天阴冷，奴才腿疼得厉害没忍住，发了顿牢骚，沈大人刚好在太医院针灸，之后就动用了名下药铺的关系去找，若不然，现下奴才哪能跟在陛下身边伺候着。”

皇帝看着他的膝盖，感怀地点点头。

这膝盖还是为了他伤的，这点他没话说——杨辛重恩义，既是说清楚了始末，他自然不会怀疑多心什么。

“那就赏沈穆吧。”皇帝屈起指节瞧了瞧桌面上摊开批红请安折，叹道，“一只老狐狸教出一只小狐狸，这老狐狸先前还好，老了老了也糊涂了，左右逢源让朕心烦，教出的小狐狸倒是手段高超，装傻是一把好手，不知不觉竟连朕身边的人都收买了，偏还让朕生不起气来。”

杨辛恭恭敬敬地逗了个趣儿：“奴才脑子笨，听不懂陛下的话，只觉着呀，不管是老狐狸还是小狐狸，都翻不出陛下的五指山呐。”

皇帝失笑，起身要走：“你要是脑子笨，这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走吧，去贵妃那儿。”

王贵妃失子之后，皇帝对她的宠爱平平，这几日去得却格外勤一些。

纯妃已在三日前回宫，不料刚回来就出了事——纯妃心疼三皇子年纪轻轻瞎了一只眼睛，浑身上下还连一块好的皮肉都没有，慈母心肠顿起，落下泪来。三皇子被哭声吵醒，正蒙着，就看见一个美妇人盯着他掉眼泪，立时吓得三魂没了六魄，晕了过去。

皇后听闻此事后焦心不已，连忙赶到萃华宫中，见恢复得已经算是不错的儿子又晕厥了过去，太医把人扎得跟刺猬一般，脸上的假笑已然维持不住，冷着脸让纯妃出去说话，她后脚跟出去时，甩手就给了纯妃一巴掌——直把毫无防备的纯妃一巴掌打落在地上，纯妃再忍不住，哀哀哭泣起来。

皇帝无可奈何，皇后因着多年前的事耿耿于怀至今日都没有放下，他心知是对不起她的，可纯妃也是无辜，最后这件事只得不了了之。

三皇子既然还不熟悉纯妃，那纯妃就先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就是，煮点汤汤水水的可以稍作安慰，皇后那边就有些难，皇帝碰了几个软钉子，又想到这件事原是顾知意自己作出来的，一时也恼了，索性跑去漪兰殿安歇。

王贵妃失子之后性情大变，较之从前更加温柔和顺，终日吃斋念佛，皇帝对她自然也是有愧的，便也愿意多去陪陪她。

王贵妃亲自给皇帝舀了一碗莲子羹，皇帝喝了两口，觉得不错，夹了鳝丝送到贵妃碗里。

王贵妃笑道：“多谢陛下。臣妾看着今日陛下胃口还不错，想是遇见了什么好事。”

顾青禹拿了湿帕子擦了下手，闻言也好笑：“沈穆送的那几个点心是不错，不腻人，也不占胃口，朕吃了之后觉得好，晚膳也进得多了。”

“是沈先生送来的苏式点心？”王贵妃脸上不失讶异，见皇帝脸上没什么不虞，犹豫着闭了嘴。

顾青禹也奇了，贵妃这是什么反应？问了一句：“怎么？那点心有什么问题吗？”说着说着又有些回味，扭头吩咐道：“等会儿，杨辛，你吩咐膳房晚间再做些上来，朕觉得那个长得像荔枝的味道不错，给贵妃也尝尝。”

杨辛眸光微闪，应了声是。

贵妃捏着帕子，似在纠结。顾青禹生疑，见她久久不说话，声音里带了些不耐烦：“有话直说就是。”

贵妃告罪，顾青禹握着她的手起身，让她坐到自己身边来。王贵妃保养得宜，她只坐了半边，不敢坐实，微微侧颈，显露出优美的脖颈弧线来，很让人怜惜，顾青禹欣赏着她故作出来的娇弱姿态，抬手碰了一下垂落到耳边的步摇。

“臣妾是想到今早陪伴纯妃姐姐给三皇子煲补汤时听见的话，”贵妃娇羞着躲开皇帝的碰触，轻笑道，“二皇子有心，特意送来了一张庄老太医写的祛疤的方子，沈先生则是送了一些苏式点心，不想怎么惹恼了三皇子，三皇子让人把东西全都扔了出来，说什么……”

她有些为难，声音越发得低：“说二皇子假惺惺，沈先生也不是好人，那张方子用了之后必定让他全身溃烂而亡，又说二皇子……二皇子……唉，那些个话，真是说得不堪入耳。”

“二皇子也是可怜，先为了救三皇子把自己的手臂伤了，这会儿好端端送了个自己用着挺好的方子，牵连沈先生也跟着无辜挨了一顿骂，半点好都讨不到。也不知道二皇子的伤如何了，毕竟伤到了右手，恢复得如何也还未可知。”

顾青禹脸上没什么表情，手里的帕子却倏然用力扔在桌子上，贵妃连带着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过了不知道多久，顾青禹：“行了，起来吧。”

贵妃扶着采绣的手站了起身，顾青禹招了下手：“杨辛，去传朕的口谕。”

杨辛躬身记着。

“三皇子顾知意顽劣不知世事，不敬师长，不顾兄弟之情，念其身受重伤，暂不追究，待伤好之后，责令即刻出宫于昭觉寺清修，无诏不得随意外出。”

“二皇子顾如珩秉性良善忠厚，顾念兄弟手足之情，赐黄金万两，玉如意一对。”顾青禹揉了揉眉心，“杨辛，去把朕珍藏的那柄雁翎枪送去苏州，赐给二皇子。”

那把雁翎枪可是陛下最为宝贵的武器，早年作战时用的就是它，若不是陛下后来伤了身子使不动了，也不会放在私库落灰。

贵妃以袖掩唇无声笑笑，三皇子已经失了圣心，她不过是添了一把火而已——皇后，顾知行……

且把顾知意赶出宫去，让你们浅尝本宫的失子之痛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