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如珩回府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超出了沈穆定下的门禁,他只好翻墙而入,再开了大门,把追风牵进来。
他临时拜托严霜手下去重新打包的枣糕现在还是温热的,可惜因为枣糕本就甜腻,这会儿有点粘连在一起,卖相不大好。顾如珩换下一身脏衣服梳洗完之后,捡了几块瞧着还行的放在碟子里,转身出了门去正房,碰见了正想推门而入的红袖。
顾如珩喊了一声“红袖姐”,红袖行礼,顾如珩问:“红袖姐今日当值?”
“不是,我跟兰生换了一班,”红袖顺手想要接过顾如珩手上的碟子,被他躲开,也不在意,接着说道,“兰生病了,我左右无事,就帮忙替班。”
顾如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红袖推开门,两个人进去的时候才发现室内烛光基本上都熄了,只余两三盏在内室。
顾如珩听见了孩子的咿呀声,沈穆很喜欢小孩子,这几日得了闲暇就会带着小思妍去摆弄他特意花了图纸、命工匠做出来的,他称之为“积木”的东西。
今日红袖替班,柳絮当值,沈穆白日里睡够了,顾如珩又不在,索性让红袖把思妍抱过来他带着玩,聊以解闷。
说是“带着玩”,又不尽然。
沈穆很注意培养孩子的专注力,因着思妍的性格也比较独立一些,他一般带着玩一会儿,等孩子会玩了之后就会让她自己尝试着摆弄——那些积木特意制作得厚且中空,且一个足足有手掌那么大,不用担心孩子会误食。
所以顾如珩进来内室看见的,就是特意隔出来的一处角落里,柔软厚实的地毯之上,一大一小各自坐在一边,一人一堆,互不打扰,正在搭着各自垒起的“小房子”。
孩子还小,柳絮在一旁看着她,时不时逗她说话。
这其实是一个由各类形状各异、触感柔软的靠枕、玩偶隔出来的小天地。
不是跟在身边服侍多年或是亲近的人,是很难以想象如沈穆一般在外端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爱好的名士,私下居然会喜欢各类精巧柔软的小东西,尤其是精致的玩偶的。
——沈穆病着的这段时间,不知道是不是太闷了,又或是看着思妍的玩具,突然就想到要做这些个玩偶。沈穆不太好意思明说,顾如珩就以他自己的名义说是他在域外看到了类似的玩偶,命人找了好几个技艺精湛的绣娘进来做。可惜成品始终不合沈穆的心意,红袖手工活儿好,她明白这是自家公子想要捣鼓的,就主动请缨。
沈穆的想象力丰富又特别,旁的街市上买的或是匠人图样照做的他是不要的,一般都由他口述笔划,红袖时时调整才能缝制出合他心意的玩偶。
其实沈穆的性子一向随和,对吃穿用度没什么要求,唯有这个,显出些孩子气的较真和固执。
可是这样的沈穆好可爱啊,顾如珩喜欢得不得了。
顾如珩看着这一幅温馨的画面嘴角勾起,僵硬麻痹的神经渐渐软化,他从那种奇怪且陌生的母子亲情中脱离而出,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见到了他最依赖、最喜欢的人,更能体会到沈穆对他的意义和珍贵,那种喜悦的心情是难以言表的。
眼前的沈穆披着一件丁香色的披肩,蜷着腿坐着,怀里还抱着一只红袖前日才完工的,有两个大大的黑眼圈,耳朵、四肢及围脖皆黑,其余都是白色的憨憨的“熊”。满头墨发胡乱披在背后,或是垂在胸前随着动作晃动,纤长浓密的睫毛、高挺的鼻梁在烛光的照射打落下一片阴影,尖尖的下巴抵在玩偶的两只黑色耳朵之间。
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极了,柔软极了——比周围的靠枕、玩偶都要来得柔软。
他似在烦恼,眉头微微蹙起,白皙的指尖捏着一块小积木不停打转,听见声响的时候微微抬眸,看见顾如珩和红袖进来了,眼睛微微亮起,但却矜持着没有向往常一样唤一声“如珩”。
红袖看着时候不早了,问了安就抱着孩子同柳絮一起下去。顾如珩把枣糕放在小桌子上,低头看看沈穆搭成的“小房子”。说是“房子”又不像,他垒得整齐,却能看出来其中抽走了不少木块,“小房子”摇摇晃晃,有点要倒的样子。
沈穆怀里仍抱着玩偶,一巴掌拍掉了顾如珩伸过来的手——轻飘飘的,力道不是很重。顾如珩弹了一下玩偶挺翘的鼻子,他恨不能缩小,钻到沈穆怀里被他抱着。
他被这个想法惊到,一时失笑起来。
沈穆摸了一下熊猫黑色的鼻子,自己也皱了皱鼻子:“你回来晚了,还要来欺负我的熊猫。”
顾如珩说了会在门禁前回来,他失约了。
顾如珩心中微动,笑着说:“本来是早早散了的,在路上碰见一个熟人,多说了几句。”
沈穆瞟了他一眼,没吭声,垂眸小心地往“小房子”那里抽了一块积木出来。
顾如珩做事情目标明确,很少会有中途插入意料之外的情况,那个熟人能把他留下,如珩回来时候又是难得的轻松和开心……嗯,那个人一定是他很好的朋友。
顾如珩贱嗖嗖地凑上前:“子宁从来不问我在外面做什么的,今日怎么……?”
沈穆把熊猫玩偶放在一旁,伸了一个懒腰,纤瘦的腰身微晃,衣袖滑落些许,堆叠到手肘处,露出的那截手臂白得晃眼。
沈穆半眯着眼,用眼尾扫他。
他坐太久了,身上的骨头都懒懒的,泛着酸,顾如珩眼睛眨也不眨,直盯着他笑。
沈穆伸长了手去拿枣糕,他闻到味道了,觉得很香——他知道顾如珩是在等他回复,要他说些什么,沈穆便也起了兴致,决定反过来逗他,顺带教育教育这个翅膀硬了的小崽子。
原本干净白皙的指尖沾染了一点棕色暗红的碎屑,沈穆把它放到鼻子前轻嗅,觉得很甜,不只是红枣的香甜,好像还有蜂蜜。
他舔了一下,像极了贪吃的猫儿,靥足地眯了眯眼。
顾如珩盯着沈穆的嘴唇,下腹收紧,他觉得自家温柔端直的老师好像学坏了——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管他有意还是无意,顾如珩急哄哄地倾身去亲他,沈穆偏头就想躲开,顾如珩按着他的腰,沈穆直往后仰,就不让他碰。
“干嘛呀,”沈穆吃了一小口就放下了,有些含糊不清地控诉:“你带回来的,为什么不给我吃?”
顾如珩盯着他嘴角的一点碎屑,深吸一口气:“怎么会?带回来就是给子宁的。”
沈穆眨眨眼睛,任顾如珩给他擦干净手,却又不理人了。
顾如珩把弄脏的湿帕子丢在一边,又去握他的手,沈穆不肯让他碰,却跪坐起来,两只手都按在了他的肩上。
沈穆低头好奇地嗅,两个人用的澡豆是一样的,身上的气味一般来说自然也是一样的,可是今晚的顾如珩有一点点不同。
顾如珩晚上吃的是烤羊,那东西无论厨子怎么做都会有一股子味道,膻腥上了身就很难去掉,他是特意洗过澡换了衣服,蘸了药粉刷了好几次牙、漱了口,这才过来的。
沈穆嗅觉敏感,顾如珩一直很注意这些。
顾如珩看他在自己身上嗅,以为是身上的味道还没有散掉,生怕让沈穆觉得哪里不适,就抬起手臂仔细闻了闻。
“没有味道了,”顾如珩摸不着头脑,他摸摸沈穆垂在腰间的头发,“是不是闻着还是觉得哪里不好?我再去洗一次。”
沈穆却摇头:“不是的。”
沈穆跪着膝盖疼,垂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就攀着人的肩膀爬到顾如珩身上去了。
刚刚还不肯让他碰,欲拒还迎?
顾如珩倒抽一口凉气的同时扶稳他的身子,心说今天是什么日子,竟然有这等享受。
“那是怎么了?子宁今晚好主动啊。”顾如珩不自在地想屈腿,沈穆却又坐在他身上,一时不好摆弄。
“如珩晚上,是去见了什么别的人吗?”
沈穆终于问出了顾如珩想要他说的话,顾如珩却没有立刻回答,反而蔫坏地歪着头笑。烛光之下,本就深邃的五官打落下一片阴影,更显得骨相完美,俊美非凡。
顾如珩趁人不注意飞快向前亲了一口沈穆的侧脸,今天他得了一个好消息,总算可以放松心神,顾如珩凝着沈穆的脸,用万分喜爱的眼神看着他:“你猜猜看。”
于是沈穆凑近去嗅,顾如珩两只手摩挲着握着他的腰,心猿意马。
沈穆被他摸得觉着痒,拨了一下他的手,顾如珩倒是很听话,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沈穆坐得更舒服一点,顺带——挪动了一些敏感位置。
所以这会儿沈穆是两腿分开坐在人大腿身上的,顾如珩背靠着小桌子,一手扶着人的腰。沈穆低下头,两个人鼻尖碰着鼻尖,顾如珩微微抬头想去亲他,他的呼吸又急又烫,沈穆起了点捉弄的心思,如珩一靠近他就躲开,来回玩了两三次,他才终于弯了眉眼,让如珩得了逞。
沈穆尝到了唇齿间一点点残存的酒味,勉力推着人脱离开,顾如珩意犹未尽,想要追上去,被手挡住了嘴。
沈穆又凑近去嗅,眼睛也眯起来。
“唔,是竹叶青。”沈穆笑着伸手环住顾如珩的脖子,“好像不止,让我猜猜,还有什么。”
顾如珩还真不知道沈穆的嗅觉有这般厉害,连快消失的酒气都闻得出来,便扶着他的腰安心等着他的回答。
沈穆若有其事道:“还有脂粉香,好像还是姜氏新开在京城的店铺出的新品,望叔送了样,我亲自选的香。”
顾如珩:“……”燕然这个混账看我明天不把你打趴下!
顾如珩一下慌了,指天发誓:“我发誓我没有,那些个歌姬舞姬都是燕然府里出来的眼线,你知道的,靖国公府不太平,燕然又是装的纨绔子弟……我要是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我立刻杀了我自己——不对!”
“哈哈哈哈哈——”
看他终于反应过来,沈穆笑倒在顾如珩怀里:“你别慌啊——唔嗯!”
顾如珩一听他笑脑子就转过了那道弯,搂着人的腰身瞬间调换位置把他安稳放倒在了地毯上,翻身的时候因为太急没顾上,把沈穆垒的积木一脚踹翻,洋洋洒洒地落了满地。
顾如珩撑着手臂压着沈穆上方,另一只手把他的两只腕收拢放在他的头顶,这姿势弄得沈穆上半身不自觉往上挺,顾如珩虚张声势,埋首在他的颈间胡乱地拱。
沈穆乐得开怀,手稍稍一挣顾如珩就松开了,他揉揉顾如珩的头发,又好玩儿一样去摸他的侧脸。双手捧着顾如珩的俊脸,揉吧揉吧做成各种样子。顾如珩随着他摆弄,眼睛发亮,口齿却因为沈穆的揉捏而变得模糊不清:“你是如何得知的?”
沈穆眨眨眼睛:“只许你派暗卫监视我,不许我派人盯着你?”
顾如珩越发兴奋了,抓着沈穆的手轻轻咬了一口:“真的?你派人盯着我?”
沈穆:“……你这么高兴做什么?”不理解,古代人不介意隐私权被侵犯的吗?
沈穆是不干涉顾如珩的人际交往的,不过是因为春狩将近,他总悬着心,怕这时候如珩出问题罢了。
而且如珩出门前的状态怪怪的,他才派了人去跟着。
可是顾如珩不知道为什么兴奋了起来,像一只大狗狗把人扑倒,又亲又啃的。
“嗯,轻、点——”
沈穆推了推顾如珩的肩膀,勉强喘过一口气来嗔怪道:“轻点咬,明日我要去拜会黄老先生,哈嗯——”
一对人影交叠,窗外秾丽的红白山茶花苞徐徐开放,盛大绚丽,白茶花的清雅淡香与红茶花的艳丽浓香混杂在一起,清风吹动,花枝摇晃,片叶交缠,红白花影在琉璃窗上打下剪影,亲密得没有丝毫分开的缝隙。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风终于停了。沈穆阖着眼背靠在顾如珩的怀里,中衣勉强还穿着,披肩却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身上盖着一个小毯子。顾如珩把玩着手下乌黑柔顺的发,时不时亲一下怀中人的鬓角。
顾如珩似有感叹:“所谓岁月静好,是不是就是这般?”
沈穆抬手揪了一下顾如珩的耳朵,然后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你要是下一回不按门禁回府还不叫人先来禀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鸡飞狗跳’。”
顾如珩:“……我错了,最后一次。”原来是因为这个缘故刚刚才不理人的。
老天,顾如珩用下巴蹭蹭沈穆的头顶,止不住的笑意从眼中倾泻出来,沈穆越来越关注他了,这是意外之喜。
自那次说开之后,沈穆明显在他面前放得更开了些,整个人软乎乎的像是一块香甜的糖糕,能沁出蜜水。
……可能沈穆本来就是一块糖糕,从前他是沈大人、沈先生,责任重大,要护着身后数不清的人,于是伪装成坚不可摧的石头,可现在沈穆是顾如珩的恋人,虽然肩上仍有很重的担子,但如珩已经慢慢成长为他可以依靠的样子,他便在如珩面前很放松、很舒适的展现出内里来。
子宁私下里是很会撒娇的,顾如珩想,但是这一面的他只会展现在我的面前。
伴着窗外的轻微虫鸣之声,沈穆轻声说起春狩之事。
“春狩的日子定了,你要开始做些准备,前年的衣服已经短了,后日肖老板会上门带着布料来,你看看喜欢什么颜色……还有就是,霍家军那边,霍大将军特意与陛下说了,想让你跟着霍家军一同排练阵法,陛下话里话外也有授意。”
沈穆垂下眼,轻抚如珩手指上长年累月不辍练功留下的茧子,“你是要跟着上战场的。”
顾如珩眉心一动:“他说的?”
沈穆“嗯”了一声,忽略了这些年来他明里暗里与那位陛下较劲的很多细节。
沈穆在这其中做了一些准备。
顾如珩不是笼中鸟,沈穆对顾如珩的本事和抱负心中有数,他是翱翔天际的雄鹰,而不是躲藏在黑暗中见不得光的雕鸮。
他想要如珩跟其他的皇子皇女一般有共同的起跑线,要活在阳光下,他的才干应该被人看见,而不是被迫藏拙,小心翼翼。
尽管如此,沈穆还是止不住地为这件事而忧心。
上战场啊,好危险。
顾如珩:“我知道。这是一个好机会,到时候燕然也会同我们一起去,我们都做好准备了……答应我,我走之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总怕你不按时吃药吃饭,这样我也放心不下你。”
沈穆沉吟着:“还有一件事,我要与你说。”
顾如珩很久没听见沈穆用这样严肃的口气和态度说话,稍稍坐直了一些。
沈穆扶着顾如珩的手,两人相对坐着。
“陛下的意思,是希望你入镇北军。”
沈穆仍处在犹疑之中,因为他回京之后一直想要联系王书樾私下见面,但王家一直不曾给他回复,现如今如珩要入镇北军,王书樾的位置很重要,因此沈穆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战场刀枪无眼,如珩是有本事不错,但沈穆绝不会让顾如珩在战场上搏杀敌人之时,还要防着背后不知何时会出手的利刃。
这件事顾如珩早就知道了,他回府之前,见了严霜。
严霜的态度与先前大有不同,厢房的屏风后面,走出了一个脸色苍白难掩激动之色的纯妃。
可惜晚了。
从幼时到少年时期饱受磋磨的顾晦已经自己把自己打捞起来,清洗干净,谨慎考察把自己送到了沈穆身边。他原先只把沈穆当作挡箭牌,最终却心甘情愿向他俯首,顾晦就此变成了顾如珩,“沈穆”二字成了顾如珩放置在自由和生命之上的金科玉律,错失的母子亲情和滚烫痛苦的泪水已经无法打动他的心肠。
换句话说,他虽有触动,也同情这个被蒙蔽了多年导致亲子遭受折磨虐待的母亲,可他内心空茫,只觉得命运蹉跎下的凡人如同草芥,可悲可叹。
或许真的是心肠太冷,比起重获一位肝肠寸断、指天发誓要对自己好的母亲,顾如珩更看重镇北军和严霜会给予他的支持。
“镇北军其实也不错,严霜大将军带兵有方,知人善用,”顾如珩抚平沈穆眉心不自觉而起的褶皱,“那次他是突然出手,但人不坏的。”
沈穆叹了一口气,他担心的不是这个,如珩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是有意避开不说,不想叫他为难罢了。
顾如珩起身把人抱起往床的方向走,沈穆乖顺地抱着他的脖子,待如珩想把他放下时,却拉着他的脖子压下来,欲言又止,将顾如珩未放下来的头发绕在指尖一圈一圈。
顾如珩扯了被子盖住沈穆的腹部,就着这个姿势用手背爱怜地碰碰他的脸,说:“还不困吗?子宁再不睡觉,明日就起不来喽。”
沈穆被他刻意搞怪的语气逗笑了,翻了个身滚进床榻内侧,被子也乱了。顾如珩起身把烛火熄灭,然后上床去抱人。
在黑暗里,沈穆听着顾如珩沉稳有力的呼吸声,忍不住更靠近了他一些。
如珩刚才说“岁月静好”。
沈穆蜷着指尖,岁月静好,四时安宁,这是普通人家很容易达成的事。
可他的如珩,要什么时候才能如这八个字一般和乐生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