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穆上了半天的课，虽然是听着学生们讨论他给的议题，时不时引导一下讨论的方向，不费什么精神，但也许是这段时日在府中修养得身体惫懒，吃过饭后浅浅与徐斯言聊了两句就有些困了，送了徐斯言出去，复而回到小隔间里休息。

顾如珩练完了沈穆布置的课业，就让砚石取出了那个棋盘。

白玉细腻，毫无瑕疵，杨公公得了这样的东西还送过来，实在是有心了。

顾如珩一边摸索着棋盘上是否暗含机关，一边闲闲地想，沈穆跟那些文人雅好沾边的唯有古琴，什么下棋、画画，作诗、填词，他是很少，可以说是几乎不怎么碰的。

问起来时，沈穆幽幽叹了一口气：“一天下来大部分时候都在用脑子，好不容易得闲，谁还去玩那些东西？费脑子还累，不如睡觉。”

顾如珩想着当时沈穆说这话的神情，忍不住低头笑了笑，手下仍摸索着棋盘周边的纹路，陡然摸到内侧一个突起，他面色未变，叫了候在一边的砚石：“老师快要醒了，你去烧点热水来，然后让小厨房送上些糕点，不要太甜或是太干的。”

砚石应了。顾如珩用力一摁那个凹槽——“吧嗒！”

凹槽下面，弹出了一个小纸条。

·

邵博远从练武场下来的时候碰见了霍无忧，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

他们自小就玩在一起，闯祸挨揍都是一并担，感情深厚是不必多说的。

“博远，二皇子回来了，我们兄弟几个出去喝顿酒？”

邵博远乐了：“行啊，我弟弟刚跟我说明日请了二皇子来家里玩，不如这样，我们干脆晚上在丰泽园订一桌酒菜，叫上沈奕，他编书编得都快傻了，拉他出来透透风，兄弟几个说说话怎么样？”

霍无忧也开心：“好，就我们几个也无聊，再叫上燕然吧，那小子可会玩了，爱说笑话，有他在，我们也玩得痛快些。”

于是就这样商定，结果到了丰泽园的时候，几个大小伙子却傻了眼。

他们兄弟几个出来聚从来都不要人作陪的。

在座的邵博远、霍无忧定了亲事，都是青梅竹马，感情深厚；邵博廷年纪还小，顾如珩有一个神神秘秘的心上人，沈奕满脑子都是之乎者也不怎么近女色，自然都不要人陪——那就剩下一个花名在外的燕然了。

顾如珩被满厢房的脂粉香风熏得一个倒仰，他闻习惯沈穆身上的雪莲香，别的香味入不得他的鼻子。顾如珩推测是燕然捣的鬼之后嘴角抽了抽，后退一步毫不留情一脚踹上燕然的屁股，燕然灵活闪过，站在两侧的邵博远和霍无忧同时横出一只脚来，极有默契地绊了人一跤，邵博廷伸手扶了一把，好险没让人脸着地。

沈奕展开折扇挡住半边脸，可双眸已然透出笑意。

“就是府上养的几个美人，啧啧啧，你们几个大老粗，一点都不懂风雅，风、雅二字会写吗？啊？”

燕然揽着邵博廷的肩膀对着兄弟们指指点点，邵博廷抿着唇推开了他的手，躲在了自家兄长的身后。

燕然一甩袖子先行入座，霍无忧懒得理他，大着嗓门赶人，几个美貌女子齐齐福身转而退下——燕然竟然还恋恋不舍地牵住了将要离开的一个舞姬的手，那一双生来风流的桃花眼含情脉脉，手腕一动，那女子就柔软无骨般攀附在了燕然的身上，献上一枚香吻。

邵博廷见此景眸光黯淡，垂下了眼。

所以他没看见燕然那一瞬间微一扭头，那歌姬只是浅浅亲上了下巴，连嘴角都没碰到。

燕然拍拍柳腰，让她出去了。

顾如珩自顾自把厢房所有的窗户都打了开来。

国公夫人，也就是燕然的母亲林氏早逝，靖国公风流浪荡，膝下有二十几个儿子，若不是老国公拎得清，世子之位未必会落到燕然头上。

燕然活到现在很不容易，姨娘们招数极多，为了自保，他只好伪装成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样子，方才那几个女子都是府中的眼线，燕然无可奈何，在羽翼尚未丰满之际，只能暂时忍着。

燕然做出个龇牙咧嘴的鬼脸：“难为兄弟几个陪我做场戏，我这就自罚三杯给大家赔罪！”

邵博远亲自为他斟酒，问店小二要了丰泽园最大的酒杯，足有海碗一般大小。燕然苦不堪言，胡乱嚷着什么“好哥哥”“好兄弟”，这才混了过去，但还是喝了开头的一大杯，邵博廷劝了一声，邵博远才罢了手。

“嗐，我就知道博廷才是我最好的兄弟！你们呐——”燕然指指点点，哥俩好的一把揽住人家邵博廷，弄得人家身子都歪了，他倒是满脸不忿，“都是损友！”

邵博远无语地伸手把燕然扯开，这才解救了邵博廷。

他弟弟文弱书生，哪禁得起燕然这个犊子生拉硬扯的？没想到自家弟弟却看了他一眼，还有点委屈。

“……”邵博远：他弟这是什么意思？

丰泽园的炙羊排一绝，几个都是年轻人，大多都是习武，胃口大，索性要了一只烤羊，什么招牌名菜，酱牛肉下酒菜都要了满桌。

上菜都还需要些时间，邵博远和霍无忧拿了自家爹珍藏的竹叶青和桑落先摆出来，几人闻到酒香都有些忍不住，便让店小二先切了二斤熟牛肉送上来。

难得人齐，他们的交情也好，连非必要不喝酒的沈奕都主动伸手要了一杯，顾如珩自然不能例外。

“来！”顾如珩率先举杯，“敬各位，又是一年，前程远大！”

燕然叫了声好，五个人碰杯，一杯饮尽。

接着是霍无忧，起身单独敬了顾如珩。

“兄弟，险些害了你，我心中有愧，”霍无忧举杯，重重拍了胸膛，“我霍无忧欠你一份人情，日后必还！”

在座的都知道年前发生的那一件事，那件事闹得太大，最后处理却十分戏剧，堪称虎头蛇尾，悄无声息的就掩下了，还讳莫如深。

但他们这几个人不是家族的嫡系就是身有官职行走宫中，多少知道点内情，再者顾如珩又是他们打心底里认可的人，也替他感到不甘。而霍无忧除了那份不甘之外，心中郁结难解，内疚了好几个月，这才寻机说了出来。

顾如珩笑着饮下，说：“大家都是好兄弟，说这些做什么？有祸躲不过，不过……确实是因祸得福了。”

他想起正是因为此事匆忙下苏州，才得与沈穆心意相通，心中一甜，脸上不自觉满溢笑容，他拍拍霍无忧的肩膀宽慰道：“今天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不说这些事，你要是真愧疚难安……”顾如珩憋着坏，“我可是知道霍大将军还收着杜康酒，你给我尝一口就罢！”

燕然笑倒：“别忘了我！大家都是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我也要！”

霍无忧释然地哈哈大笑：“你小子！行！我拼了被我爹打断腿，也给你偷出一坛！”

几个人说说笑笑，不久，那烤羊终于上了来，羊肉鲜美无比，滋滋冒油。沈奕偏头突然问道：“方才听殿下说‘因祸得福’，不知是得了什么福？”

“……”顾如珩用小刀拆了一块羊排往沈奕嘴里一塞，他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沈奕看着端正无比，实则腹黑得很。谢林跟沈辕两人积怨已深，偏这小子装得一脸单纯诳了谢昭与他交好，两人堪称形影不离，也时常游走谢家的清谈会。不过这也是好事，沈穆与谢家的关系缓和许多，正是得益于沈奕的周旋。

虽然顾如珩很愿意昭告全天下沈穆是他的人，但他又不是傻子，不至于蠢到大大咧咧与好友们分享此事。

不过沈奕这人太精，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为免被沈奕套话，顾如珩就不停地往沈奕盘子里放东西，沈奕只好吃吃吃啃啃啃，嘴巴一刻都闲不住。

“燕然，”霍无忧转了一下酒杯，“你想好了吗？真要跟着我们上战场？”

燕然细细地撮掉花生外表那层皮，把白生生的花生肉丢进嘴里。

他脸上是超乎年龄的冷静：“当然。大好男儿一身武功不征战沙场，留在家中坐吃等死，我燕然不屑。”

邵博远举起酒杯跟燕然碰了一下。

“这是很难得的机会。”邵博廷捡了一个干净的碗，开始剥花生，他低着头，眉眼沉静：“燕大哥在京中处处受限，处境不佳，老国公凭战功得封爵位，燕大哥想要安稳袭爵必得拿出点真才实干，才好堵了旁人的嘴，自己也有底气。”

燕然心中一动，看向邵博廷的眼神很有些难言的感动，反倒是邵博廷低着头，不再多说。

顾如珩的眼睛往这两人来回转了一圈，含笑不语。

沈奕咽尽了口中的食物，单手覆住面前的食碟。

“二殿下，你会参战吗？”

顾如珩摇摇头只笑：“我？万事不由我。”

霍无忧沉默不语，邵博远转了话题：“春狩的日子定下了，嗨呀，不知道陛下怎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去围猎，奇怪，奇怪！”

燕然若有所思：“四方馆热闹得很，那些使臣也会跟着去，陛下应该是想借此展现我大盛的实力和决心吧。”

邵博廷突然转头问他哥哥：“哥，围猎场里会有老虎狮子吗？”

邵博廷身体不是很好，所以这类活动怡和郡主一直不让他参加，他好奇得紧，也是为了转移话题。

燕然喝了一口酒回答了他的问题：“老虎狮子怕是没有，但是黑熊应该是有的，不都传了好些年，说那围场有一只黑熊，几年前还吃了一个人咳咳……吗？”

他才想起来邵博廷胆小，想要收嘴却没收住，只收了一半，遂被邵博远在桌下又踹了一脚。

邵博廷倒没什么反应，反而乖巧地把一碗取了外壳、去了皮的花生推到了燕然面前，燕然眸光发暗，而后大大咧咧地拍拍邵博廷的肩膀，力度却很轻。

……

他们这几个人第二日大多有公干，顾如珩、沈奕和邵博廷还有门禁，所以没有留得很晚，看着时间差不多就回去了。

接沈奕的马车已经来了，他便先行告辞。霍无忧喝得大醉，邵博远实在不放心，提出他来送人回家。邵博廷揉了揉眼睛，燕然酒量很好，根本没醉，邵博远就拜托燕然送弟弟回去。

燕然和邵博廷自小就在一起玩的，不管外面风闻如何，邵博远对燕然都很放心。

至于顾如珩，小二牵来追风，霍无忧看了就扒着马鞍想上去——“这醉鬼！”

邵博远边骂边赶紧把人薅下来丢进自家的马车，这马出了名的烈，要不是顾如珩牵着缰绳控住马，霍无忧肯定就被踹翻了。

顾如珩翻身上马，追风喷了喷鼻子。

“博远，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见！”

邵博远：“行，我过几天找你去！”

顾如珩挺直腰背，轻喝一声，追风扬蹄奔走。

前路黑暗无光，邵博远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刚还在发酒疯的霍无忧却没了动静。

邵博远拍了拍车厢，叹了一口气：“且看，将来吧。”

霍无忧靠着车厢，一向心大的霍小将军愁得想骂人。

……

三皇子屡屡不顾霍家军将士的死活来回搞事，真当他们是好捏的柿子？

二皇子能力品行都早已是他和他爹都认可的，怪只怪二皇子命数不好，否则，他们也不至于这样纠结。

邵博远说的不错，霍无忧握紧了拳头，大事尚未定下，尘埃落定前，都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