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燃着沉水香,柳絮送上两盏新的热茶,缓缓退下。
沈穆仔细察看着徐斯言整理出来厚厚的各类证据、证词,徐斯言站在他身后,时不时说上一两句话,回答他提出的质疑——一如当年书院清修之时,他们一同探讨玄理,轻松快然的样子。
“证据已是十分充足,”沈穆指了指一位证人的证词,“上官家被冤一事确凿无疑了,但马上就要过年封印,再者现在两位皇子受伤一事惹得朝野震动,此时并非最好时机。师兄你看这样可好?开年后等各衙门开印,我再去信一封刑部和大理寺,递折子上奏,这样比较妥当。”
徐斯言也是这样想的,闻言松了一口气:“师弟思虑周全,一切如师弟所言吧。”
数年前上官家因卖私盐、私造枪械走私境外之事被人举报,登时成了举国大案,陛下盛怒之下抄了上官家全族,主事之人尽数问斩,其余成年男子罚没为奴,女子则成了官奴,送进各地乐坊。
徐斯言各处搜查证据、寻找人证物证多年,如今终于找到了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此案乃是上官家仇敌,现在的第一皇商成邬栽赃陷害,成邬势力拓展多年,实难推翻,徐斯言便想着与沈穆商量,是否能启动三司会审。
——原本是不想在此时提及此事的,如沈穆所说的那样,就快要过年,朝廷各衙门都要封印,就是再急,如此大案也要拖到开年才能开堂审查,这个时候把东西送上京城,除了打草惊蛇之外没有别的好处……但沈穆对他的态度、那个青年的到来,让徐斯言很是不安,不得不拿出这件事来见他一面。
这件事事关重大,就算倒卖枪械在这时算是正正好踩在了陛下的痛脚上,但翻案难度仍旧很大,没想到师弟略想想便应了,想必师弟是明白体谅他这些年的努力……并且正如他担心的那般,将此事延后……
徐斯言眼中热切,暗叹他们当年的默契并未因时间消磨完全。
他们又简单聊了聊此案的关键证据,确定了是铁证如山,沈穆喝了一口茶,心说这位师兄不入朝可惜了。
徐斯言舒了一口气,浅笑道:“有劳师弟了,将陈年旧案推翻并不容易,后续之事,还要师弟多多操心。”
沈穆把案上翻开的东西一一按照轻重程度归置好,闻言笑道:“事关师兄的岳家,做师弟的当然要上心。师兄,上官家大小姐等了你这么些年,若是一举翻案成功,她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想必不久之后,我就可以喝上你们的喜酒。”
“……什么?”
徐斯言身子一僵:“师弟,我以为……你看了这些东西,会明白我的意思。”
沈穆疑惑抬眼:“师兄做这些事不是为了替上官家翻案,好让上官小姐摆脱污名吗?”
“师兄用情深重,世上难得。”
听到沈穆这样说,脸上又是这样毫不在意、仿若与他毫不相关的神情,徐斯言控制不住心中焦急,撑着桌案便俯下身去,意在把沈穆困在圈椅里,沈穆往后靠着,抬手虚挡在身前。
徐斯言看着他这明显抵触的动作,喉头一哽,僵硬道:“你我当年之情,终是不可挽回了吗?”
沈穆一愣,当年之情?当年什么情,又挽回什么?
“当年上官家,于我家有恩,上官家嫡系又只有一女,我是不得已才与她结下了亲事,助她避祸。”
徐斯言尝试着去碰沈穆的手,沈穆一凛,猛地收回。徐斯言双目充血:“当时我们都太年轻,心高气傲,不容感情之中有丝毫的杂质,可是师弟,一边是对你的情,一边是家族恩义,我没得选。”
沈穆脑中刺痛一瞬,不由捂着额头闭上了眼。
潇潇竹林间,两个身着弟子蓝白校服的青年相对而立。身形消瘦,眉目如画的青年红着眼眶,却不肯示弱一般站得挺直,对面站着的儒雅青年则气质如松,他缓缓抬手,擦掉了对方不知觉悬而未落的眼泪。
“我不拦着你救人,可你为何,偏要这样去救?”
徐斯言决然道:“上官家此案波及甚广,陛下雷霆震怒,根本容不得我们另去找办法。伯父伯母已然亡故,一朝家道中落,她无法保全自身,我要是不与她定亲,她就要入乐坊成为官妓,她一介柔弱女子,生存实难,上官家对我有恩,这是不情之请。”
“我已定了主意,不会更改,望你谅解,师弟……”
沈穆含泪笑道:“那你我之情呢?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你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可有想过我?”
徐斯言语塞,偏过头去,不愿再看心爱师弟的眼睛。
他最爱那双眼,望向他时,总含着满满情意,只叫一眼便让他心神舒畅,烦恼尽消。
他这样逃避着不说话,终是叫沈穆冷了心,冷了眼。
沈穆抬手胡乱擦掉眼泪,他是个决断之人,不至于因为对师兄的爱慕之情失了理智和底线,感情之中如何容得下第三人?他潇洒一笑:“我也不是什么死皮赖脸之人,不会拉拉扯扯把自己牵扯进去弄得我们三个人都难堪。”
“你既已与旁人定了亲,那你我之情,就到此为止。”
他行了一个平辈礼:“师兄,明日我便会请求院长放我下山,多谢师兄这些年的关心照顾,此后山长水远,你我不必相见。”
“若非我找来,师弟,你是当真要此后不再相见了吗?”
沈穆回过神来,原身记忆里那个最后留下的徐斯言冷硬的侧脸与现在徐斯言目露恳求哀切的脸庞交叠,竟让他有一种恍惚之感。
沈穆猛地推开了徐斯言,徐斯言一时不防,噔噔噔后退几步慌乱地扶着书架站稳,愕然抬头。
沈穆撑着桌案喘息,五指绷紧,骨节泛白。
“当年之事,还望师兄放下。”
沈穆心思敏感,很容易与旁人共情,就算是这些年历了不少事也不曾改过来,弄得自己十分辛苦,忧思过重,庄老太医说他五脏郁结就是这个缘故。
他站直了身体,今天没有什么阳光,白惨惨的光照透过玻璃窗打入书房之中,沈穆立在书架阴影之下,光照为他划下孤清幽冷的轮廓,整个人都透露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
“我——”这个字,沈穆念得很轻,徐斯言茫然看过来,他没听清,又好像听清了,这个字音震荡入灵魂之中,反而有些失真。
沈穆缓缓扭头看过去,隔世的灵魂穿透这具躯壳与曾经的爱人对视,徐斯言心神一震,恍然有什么将要失去,茫茫然伸手去触碰,却只得了个空。
“早已放下。”
徐斯言倏然嘶吼道:“不!”
一向儒雅的如玉君子失了平常的冷静,挣扎着向前,却再也抓不住那个苦恋多年的幻影。
“放不下,你我都放不下!”
“师兄,眼前人已非彼时人。”沈穆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站在光影之下,飘飘然若仙去,瞳孔澄明却又不含丝毫感情,“顾好当下,好生爱护那位上官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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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淼正小心地给顾如珩换药,凌宇好奇打量着床榻上被翻出来乱七八糟的信件和首饰盒子,奇道:“这不都是少主这些日子送来苏州的东西吗?怎么……”放在了大箱子里?
保存得还挺好……
顾如珩手上拿着一个玉镯,冰透莹亮,就是拿到皇宫里,也称得上一句上品。
可能是最近受伤失血过多的缘故,他的气色不怎么好,人也瘦削,反显出优越的骨相,一双凤眸更加凌厉了,周身气势吓人得紧。
也就在沈先生面前会收敛一点,凌宇腹诽道。
“老师去哪了?”
凌淼手下速度加快,使眼色让凌宇说。凌宇不想,但迫于凌淼的瞪眼,还是说道:“沈先生去书房见那位徐先生了。”
眼见着顾如珩起身要走,凌淼赶紧把人按下,凌宇找补道:“徐先生许是真的有要事去谈,进书房的时候手上抱了不少东西和文书。”
“而且少主您烧了两日两夜,沈先生都陪着照顾呢,”凌宇见顾如珩的脸色开始缓和,心中一喜,话也说得顺溜,“沈先生走之前还让兰生姐姐照顾好少主,到时间就让我们给您换衣服。”
顾如珩蹙了眉:“你说老师守了我两日两夜?”
凌宇点头。
顾如珩闭了闭眼,沈穆刚发过病,就算服了那些加了雪莲的丸药,他也是需要好好歇息的——他明明才是最虚弱最需要好生休养的人,怎么能让他这般辛苦?
兰生进来打断了顾如珩的思绪,她瞧了瞧顾如珩的脸色,见没有之前那般烧得发白又带着不正常的嫣红,现下人也能站稳、眼神清明的样子……她越过顾如珩,看见倒了满床的信封……
唔,殿下应该好得差不多了,这会儿都能拆家了……
“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兰生笑眯眯地问,“先生说了,殿下不能出这个门哦。”
先生才没说这个话,兰生纯粹是逗他的。
一般情况下,顾如珩只会装作没听见直接走出去,可现下却明显当了真,脚步一时犹疑起来……
他其实没有想清楚之后应该如何与沈穆相处,以什么身份相处。
他当时烧糊涂了,这些年没再受过这么重的伤,一下病了来势汹汹,头晕得想撞墙……又被沈穆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激怒,顾如珩推开凌淼想要搀扶他的手,扶着桌子站稳。
那个徐斯言……顾如珩重重喘了一口气,徐斯言跟沈穆是真真正正的自小到大都在一起,情分非比寻常,这是让他极其惶恐不安却无法改变的事实。
沈穆的少年时光,顾如珩不可能参与,但却可从旁人的口中获知一二。
世人皆传,青梧出了两位天才,一个善辩,一个善谋,才智不分高下,性情喜好相近,感情更是一等一的好。只可惜二人因争夺院长之位起了嫌隙,后又似乎因为一个女子起了争端,从此割袍断义,往来甚少。
——所谓的争夺院长之位起了嫌隙的眼红揣度之言,顾如珩半个字都不会信,他跟在沈穆身边那么多年,从来不见沈穆会为了世俗名利动心,金银珠宝、爵位官声,根本入不了他的眼,能打动沈穆的,只有情。
至于后半句,师兄弟情分破裂归咎于一女子,顾如珩为着自己的那点私心,曾经动用过一些暗卫查过。
不查不要紧,顾如珩看着密信,蛛丝马迹之间,再隐蔽的关窍经有心之人查探,也总是会露出苗头。
他原以为自己会嫉妒,他从不否认自己小肚鸡肠,可当他完整拼凑起那段不为人知的过往,一时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喜的是他有幸一窥年少意气风发时的沈穆写下的应和诗词,能够简单参与一下心上人的过往,忧的是心上人虽然不介意男风,可少年心动竟然错付给了一个表面重义实则寡情的人。
救人明明有很多法子,为什么偏偏选这种?
顾如珩不屑,若真的绝了情意一心报恩,这么些年过去,为何那个女子仍然待字闺中,只顶着个未婚妻的名头荒废岁月,遭人取笑?
大家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的心思?
不过是既要又要,想着委屈沈穆好成全他的大义,享尽齐人之福罢了。
沈穆至今不曾娶亲,他不会误以为沈穆对他旧情难忘,为他守节吧?
可顾如珩怕极了沈穆仍会对那个徐斯言动心,旧情复燃。
沈穆重情,且看沈穆如何对他就知道了,一向是温柔宽和,一时不许,多求几次总会妥协,他会强势异常地护着看重之人,把沈府上下照顾得周全,他永远都会对亲近之人展开柔软的肚皮,毫不设防……
徐斯言根本就不是良配!
顾如珩越想越是着急,沈穆,沈穆。
他咬着牙,尝到了血腥气。
沈穆,他不可能会放手——沈穆绝不能离开他。
凌淼拿了一件氅衣给他穿上,顾如珩刚才已经自己把那些翻乱了的信件一一复归原位,箱子搭扣合上,只余一件玉镯被拿了出来。
顾如珩一开始只想着找玉镯,没想到沈穆居然会把所有信件都放在了箱子里,那箱子还与姜夫人留下的箱子摆在一起。
这代表着什么,顾如珩不欲多想,毕竟他与沈穆之间的关系太过复杂,深想下去无疑是平添烦恼。
——最起码,他在沈穆心中的分量,还是很重的对吧?
他大步出了房门,赶往竹林书房。